祝纓上下打量了一眼說話的這個姑娘, 二十來歲的年紀,濃眉大眼、一頭烏亮的頭發,健康, 整個人都帶著一種光澤, 一種富足的光澤。
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是黯淡的,在他們的身上“一點油水”也沒有並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寫實, 隻有衣食鱧足的人身上才會泛著一點點柔潤的光。稍有點經驗的人看到一個人,大概齊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當年,鄭熹要她當跟班做小吏, 有一部分也是依據於此。祝纓是個窮人,但是比村裏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 才有個當吏的機會。再難看一點,是連這種機會也沒有的。
祝纓隻掃一眼就轉過頭去, 向四下一抱拳:“打擾諸位父老了,別為了看熱鬧耽誤了生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我也這就回去了。”
又出錢向那對中年夫婦買下他們賣的橘子,這一對夫婦嚇得並不敢收。祝纓笑笑:“莫怕, 耽誤了你這半天光景, 你買賣也不得做。你這一筐我付錢, 另一筐付米。”
她對正往這邊膂市令佐招招手:“你找個人去把曹昌喚過來, 叫他拿米來付賬。”
她本人就在這裏等著,縣城不大, 曹昌很快就提著一蒲包的米過來。祝纓又要付錢。
那男子倒老實,說:“五個錢五十個。”
然後從筐裏取橘子開始數, 曹昌道:“不就是一個錢十個橘子麼?你按斤稱也行啊。”
“莫打岔, ”那男子苦著臉說, “錯,錯,數錯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價錢是從哪兒聽來的又或者是哪一輩兒傳下來的。一個錢十個橘子是很賤的價,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個上午也沒賣出去。
祝纓曹昌擺了擺手,又蹲了下來。看到她蹲了下來,本來想要喝斥的市令與市令佐等人都閉了嘴。祝纓也慢慢看出來的:這男人伸出一個手掌來。他識數,又不完全識,一個巴掌五個指頭,他有兩隻手,就會數到十。
數十個橘子,再小心地從祝纓手中拿一文錢放在自己的膝上兜著。再數十個,再取一文。
周圍的人在圍觀,也有在討論的,數得他和他妻子兩個人滿耳朵都是嗡嗡聲,他們很小心地從祝纓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銅錢,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纓的皮肩一樣。又怕祝纓嫌麻煩把手掌收回去,畢竟一個人一直攤開了手掌這麼撐著等著也是很累的,兩人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祝纓的臉有點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這麼個識數法的話,治好福祿縣還真挺難的。識字就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她輕聲道:“莫哭,慢慢數。”
她等到這人數了五十個橘子,拿了五個錢,仍然很耐心地蹲著。筐裏還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橫:“大人,夠了,連筐送您了。”
祝纓讓曹昌把米給他:“說好的,一筐換錢、一筐換米,這個也給你。”
男子道:“那、那……筐,這位小哥,你擔上。”連筐也送了。
祝纓看看自己,到手了兩筐橘子,對麵呢?拿了五個錢、二斤米,還白饒兩隻筐。她看看手裏,還剩了十幾文,都放到了這人膝上,說:“我還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來賣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縣城的居民,而是下麵的鄉民,挑著橘子趁幾文錢買點油鹽之類,哦,油還不一定買,說不定就是為了一點鹽巴。
她站起身來,對四周說:“怎麼還在呢?要做買賣的做買賣,要買東西的買東西去吧。我也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說完,帶著曹昌回到了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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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裏,張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準備過年。此時離除夕已經不太遠了,她們忙著準備吃食,試過年的新衣。
張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點錢,也不吝嗇了,看祁小娘子鮮花一樣的年紀天天混廚房,還要照顧一個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給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讓,張仙姑道:“你還在長個兒的時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吶,這兩天幫同我們再燉些菜。”
祁小娘子高興地答應了。
祝纓和曹昌擔了橘子回來,張仙姑見了,問道:“這又是幹什麼去了?買這麼多?”
祝纓道:“衙裏上下這麼多人,一個一個也就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