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二年。三月。
廬江郡的一條狹窄的山路上,一架牛車正在慌不擇路地奔逃。車軸似乎從未承擔過這樣的重任,吱呀作響,青牛喘著粗氣,被車夫狠命抽著,一刻也不敢停。
“你快走!”奶娘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又決然地把他推下車,“快去藏在樹叢裏,不管看見什麼也別出來!阿嬤一會兒就回來找你!”
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恐懼而茫然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牛車。除了趕車的阿橋,男人們已經全都不見了。剛才在車裏,奶娘捂著他的耳朵,但他仍然聽見了粗魯的叫罵、憤怒的呼號,以及金屬碰撞和墜馬慘叫的聲音,連綿不絕。他這才把剛才的那些聲音與事實聯係到了一起。
“那你們……”
“快走啊!”奶娘哭著衝他喊,“一會兒我們就回來,帶你回家!”
孩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奶娘,拖著有些累贅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跑開了。
黃色的大旗張牙舞爪的由遠及近,叮叮當當的聲音伴著道路激起的紅土塵霧迅速迅速蔓延過來,一群人蜂擁而至,將牛車團團圍住。
孩子並沒有跑遠,隻是躲在最近的樹叢裏。他看見眼前的一幕,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也明白了奶娘不會再有機會帶他回家。
那群人是他從未見過的貧賤階層,比田裏的佃農更糟糕百倍,蓬頭垢麵,最好的也隻是穿著怪模怪樣層層疊疊的百衲衣,大部分人在天氣尚涼的三月天裏都打著赤膊,光溜溜的身體好像圈裏的牲畜。而他們的表情和眼神透露出的凶狠與貪婪,讓他想起去年圍獵時周暉帶著他和眾人走散,被幾隻野狼圍追,那通紅的眼睛,就和這些人一模一樣……
阿橋和奶娘早被粗暴的扯下車,奶娘一定很害怕,她哭的都喘不過氣了,阿橋也嚇得臉色發白,站在那兒一動不敢動,不住說:“求求大爺,饒過我們夫妻倆吧!”聲音都是顫的。
看起來像首領的男人走上前,臉上有一道貫穿雙頰和鼻梁的傷痕。他披著一件浸著血的新漿洗的細麻布外衣,手裏握著他無數次在家兵百夫長周吉腰上見過的長劍。
“你們是夫妻?去幹什麼的?”
“回……回大人,我們去上墳回來!”
“車裏是不是有個孩子?”
“沒……沒有……”
男人笑起來看上去更加獰厲,一邊笑著,一邊用長劍猛地刺透了那窄小的車倉,臉上陡然變色,一腳踢翻了車,回頭咆哮道:“孩子去哪兒了?!”
“回,回大人,沒有孩子!”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緊緊閉上眼睛。但是阿橋一聲接一聲尖銳的嚎叫和奶媽絕望的大聲哭號撲頭蓋臉地向他湧來,充塞了每一個感官,他心砰砰直跳,渾身抖得厲害,下意識地捂住絞痛的胸口,這才想起那把他偷偷藏在懷裏的匕首,飛快地拔了出來,爬起來就要向強盜衝去。
就在這時,背後忽然有一隻手伸出,緊緊捂住了他的嘴,並迅速而堅決的把他往後拖。他掙紮著抓住那人的胳膊,驚訝的發現這也是個孩子。雖然是雙孩子的手臂,卻精瘦而有力,完全不為他所動。
一直被拖到老遠的河穀裏,對方才把他放開,一邊揉著自己帶著牙印的手一邊嗤笑著說:“沒見過比你還傻的!”
他跌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那個不速之客。
陽光透過樹縫照在對方臉上,都是黑黑的泥汙,看不清麵貌,隻是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仿佛挾裹著無窮的朝氣與活力,嘴唇紅潤得好像夏日的櫻桃,嘴角上翹著,無論什麼表情都好像在笑。
不,那是因為他現在就在笑,而且是在笑他。
“你是那家的孩子?被剮的是你爹?被……那啥的是你娘?”那個孩子蹲下來看著他的臉饒有興致地問。但他沒說話,隻是也盯著那雙眼睛。
他們年齡相仿,但對方那潑辣無畏的眼神是他在同齡人臉上所從未見到的,通身的靈敏與警覺,與其說是幼童,不如說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