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婚禮臨近,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周瑜似乎變得更忙,準備車馬、鼓吹、酒釀、肉食蔬菜,以及庭院的布置,房屋的修葺,人事的安排,樣樣都需要他過眼。孫策由於吳夫人的禁足令,乖乖留在舒城。他原本就愛湊個熱鬧,周瑜的婚事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他便也經常過來看看,樣樣指手畫腳一番,在他看來算是替好兄弟分憂,在周瑜看來則是忙上添亂,每次都恨不得讓他閉嘴快走。
周瑜的伯父周尚和堂兄周暉等人也回來了,一家子更顯熱鬧。周暉忙裏偷閑還帶著孫策跑到山裏打了幾次獵,秋天正是野獸肥美的時候,各種山珍野味陸續點綴上婚宴的菜單。
周異的精神也好了很多,每天都能清醒多半日,和周尚周暉等人聊聊往事,問問周瑜婚事準備情況,時不時便微笑起來,眼睛裏也有了神采。
秋風吹過,一切都鎏上了一層金,光燦燦,沉甸甸的。周家古老而龐大的宅邸充斥著一種氣氛,好像是希望,也好像是熱情。連周瑜自己也都受到了感染,相信未來確實如孫策所說,再也沒有孤單和淒涼。
周暉的夫人蕭氏親自裁縫,刺繡,足足花了兩三個月的功夫,給周瑜製成了禮服。這天一大早,蕭氏便催促婢女給周瑜送來,要他立刻就試試,若有不合身的好趕緊修改。
周瑜正在婢女們的服侍下換上新衣,下人報說孫策來了,周瑜剛想回說略等片刻,轉念又改了主意,微笑說:“請他進來。”
孫策掀簾進來的時候,周瑜已經穿好了玄色而錦繡葳蕤的上衣下裳,衣襟露出裏麵深紅的內衣,映得雪白的皮膚帶上了些紅潤。此時正張開雙臂,好讓婢女在他的細腰上纏上暗黃色繡著花紋的紳帶。
周瑜扭頭看著孫策,微笑,但又笑得帶些靦腆,孫策愣在門口,忽然抱拳正色說:“公子請斥退左右,在下有一要緊事相商!”
看他說的鄭重,周瑜雖奇怪,也沒多問,對婢女們說:“退下。”
少女們魚貫而出,孫策探頭出去看人都走遠了,便把門啪的一聲關上。
“你還能有什麼要緊事?”
周瑜覺得納悶,解開長尾冠的纓絡,摘下放到當窗的幾案上。
廬江的九月,陽光黃澄澄的好像金子,他往窗戶前麵一站,就溶化進了一片金色的光裏。
“我忽然舍不得了。”孫策幾步走過來說。
周瑜一愣,回頭說:“舍不得什麼?”
“你。”
孫策的眼睛被陽光一照,透亮,琥珀色的瞳仁兒好像斑鳩的眼,又像是椴樹的蜜。周瑜回頭一看,就直直的掉了進去,掉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他抓著密而長的睫毛向外掙紮,狼狽趟過斜飛入鬢的漆黑的眉毛,卻滑倒在桃子一樣潤紅而一層細細絨毛的臉頰上,直溜到那微翹的嘴角。
“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孫策更往前一欺身,一把摟住周瑜的腰說。
孫策勁兒大,周瑜被他在後腰上一拍,渾身一哆嗦差點沒站住,忙推孫策說:“我答應什麼了?發癲了吧你!”
孫策趁勢抓住他的手說:“我不讓你跟不認識的女人過一輩子,我想讓你跟我過一輩子,我走哪兒,就帶你到哪兒。你也早發過誓了,天涯海角跟著我,不然天打雷劈,這會兒別不承認!”
周瑜看著他這番歪理說得慷慨激昂,蠻橫囂張,一時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回擊什麼,正這時,門忽然被撞開,侍女一臉驚慌的闖進來。
侍女看見他兩人在窗前十指交扣,本來就慌亂的表情又添了點震驚。
周瑜察覺,忙使勁兒甩開孫策的手,對婢女說:“什麼事?”
“老爺……他……”
婢女領他們進來,周瑜腳步急切地走在前麵。孫策在這個凝固著藥味的黑暗房間裏渾身不舒服,在後麵等鼻子眼睛適應了一下才跟上來。
他看見周瑜跪在周尚的床邊,一動不動,心裏咯噔一聲,急忙走過去。
周異渾濁的眼睛微微睜著,歪著腦袋躺在榻上,仿佛陷入了淺眠,但卻沒有鼾聲。周瑜跪在周異床前,睜大眼睛盯著周異毫無生氣的臉,兩隻手緊緊抓住父親鳥爪一樣幹枯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他抓得那麼緊,透明的長指甲都掐進了周異薄薄的皮肉。
孫策輕輕地伸手扶在周瑜肩膀上,發現他僵得好像一塊冰。
“公瑾……”孫策第一次這麼叫他,連自己也覺得挺怪的。周瑜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甚至都沒有顫抖。他那麼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臉,一雙涼涼的眼睛好像起了霧。
孫策歎了口氣,回頭對下人說:“去請你家二老爺和大少爺他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