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立春了,春風卻沒有向洛陽吹來。
周瑜站在八佾中,被凍得渾身涼透,連錦繡青衣上的黼黻紋飾,也隨著每個動作流淌出銀色的冷光,從衣襟一路滑到下擺,冷的透心。
中平二年,正月上丁。
在廬江,空氣中已有一絲顫動的溫柔,仿佛是冬天咬緊牙關的鬆動。可是洛陽——還冷得很,除了百官和八佾的青色禮服,沒有一點春天的跡象。人臉上也都木木的,凍得發僵,隻是因這天氣太冷呢,還是因為局勢嚴酷,卻沒人說得上來。
孫堅的軍隊正在大穀進行最後的攻勢,董卓留在洛陽的軍隊如同一頭困獸,咆哮掙紮燒殺掠奪,比往日更加暴虐,洛陽每天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早忘了什麼叫春天。
雖是如此,正月上丁日祭祀光武的大典還是如期舉行了。百官聚集在光武廟前,為祭祖而舞八佾的少年們,也穿著青色舞衣,手持羽翟,等著在廟前列開隊伍。
祭詞念完,周瑜正了正冠,隨著舞樂步入廟前的庭院。
八佾舞者共六十四人,統統為諸侯士大夫之家的貴族子弟,從中精挑細選年輕韶秀體態優美者勝任。蔡邕看中了周瑜,便推薦到太常寺。
編鍾奏響,鼓樂齊吹,歌者高唱《武德》。音調肅穆而威嚴,六十四位舞人頭戴紗冠,手持羽翟,隨著音樂款擺起舞,蒼白淺金的陽光之下,仍是一片燦爛。
八佾少年隨著歌聲以舞姿來模仿當年光武帝開國時的征伐之戰,劈砍、射擊、刺殺……帶著濃厚血腥味的殘酷殺伐化成了優美而剛健的舞蹈,似乎也沒有人在意這些動作的真正含義。編鍾、排簫、玄鼓、琴、瑟、編磬,這些聲響彙成一道洪流,豐富卻不擁擠,鼓聲低沉如雷,編鍾窾坎鏜鞳,琴瑟調和柔美,編磬激進昂揚……聲音仿佛在空中織成了一幅錦緞,鋪滿了四庭的每一個角落,又和著聲遏行雲的歌聲,隨東風飄向無窮的悠遠。——雅正而威嚴,肅穆卻昂揚,周瑜在內心默念:這就是光武帝的煌煌武德。
他忍不住想知道武德的背後是什麼,武力真的是一種德行?亂世中隻能以暴製暴?殺戮和征伐真的能換來四海清平繁榮昌盛?兩百多年前光武帝用刀劍創造了一個盛世,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大漢是不是真的值得他為其奮力一搏?周瑜抬頭,目光穿過虎賁軍和羽林衛士黑壓壓的弁冠,望向高處端坐的天子。大漢的天子竟然是這麼幼小的一個孩子,蒼白而稚嫩,俊秀的圓臉上全是緊張,繃得緊緊的,像個在寒風裏凍脆了的陶俑,一碰就會碎成齏粉。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周瑜垂下了眼睛。
《武德》的吟唱正值高亢之際,忽然一陣騷亂從正門傳來,瞬間就席卷了整個廟堂。董卓的鐵騎全身披掛,叱吒著闖了進來,黑壓壓一片在人群裏橫衝直撞,《武德》倉皇收聲。周瑜個子高,抬眼便看到為首的將領,魁梧健壯,肚子很大,環甲緊緊繃在上麵,動作卻矯健靈活,從馬上跳下來,推搡開百官徑直走向天子。他走過人群,騷亂的庭院就如同沸水中結了一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