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堅大軍即刻開赴陽城。
孫策的傷好了三兩分就又跨上馬,神氣活現的勁頭就跟從沒挨過刀一樣,引得黃蓋連連拍著大腿讚歎,全忘了孫策在澠池給他惹過多少麻煩。
周瑜則不得不回廬江報喪,大軍行到岔路口,兩人馬上匆匆作別。
“回去好好養著,趕明兒娶個媳婦,生上二三十個娃,又是一大家子!”孫策拍著周瑜的背,語重心長。
周瑜想了想說:“你說的那是種馬。別扯了,有什麼話要我給家裏捎的?”
孫策抓了抓腦袋,笑說:“你看著說,反正我和我爹什麼樣兒你都見了。隻有一句話,我不在,你就是孫家的老大,替我管教著阿權他們,早晚的,陪咱娘說說話兒。”
周瑜點頭說:“放心。”
四目相對,孫策搜腸刮肚再沒什麼可交待,拱了拱手兩人便分道揚鑣。
馬蹄才踏出去幾步,周瑜忍不住勒馬回望,孫策也正回頭,衝他一咧嘴揚了揚馬鞭,東風吹起,紅色的旌旗呼啦啦的在眼前飄了起來,落下去時,就再也看不到孫策的影子。
周瑜與全柔同行。春夏之交,河水上漲河道通暢,走水路比旱路要快得多,沿河水向東,再順穎水而下,快則多半月,慢也至多不到兩個月就能到壽春。
周瑜立在樓船高處,看著豫州漸漸向後退去。長風拂麵,似乎還帶著虎牢關前的煙沙。他百無聊賴地舉目遠眺,夾岸濃綠蒼翠,望不到邊的田野上開滿野花,陽光下紅的刺眼,綠的無情,在暮春天裏無聲地喧鬧著。
忽然從遠處飄來一朵羽毛,輕盈跳脫地在原野上飄拂,周瑜眯起眼睛,漸漸看出那朵羽毛原來是個人,騎著匹白馬順著河岸疾馳,大氅在身後飛起,被陽光晃成雪白。
“孫伯符!!!”周瑜一激靈,猛揮著手臂。
孫策一路狂奔,追出了幾十裏。兩人隔著河水遠遠望見,孫策忘了心焦,傻笑著在馬上差點要跳起來,大喊著公瑾,拚了命揮手。
風大而浪高,船帆鼓得滿滿的,大船勢如飛箭,任孫策怎麼追,兩人的距離仍然越來越遠,彼此的呼聲被風扯住撕碎。孫策沒猶豫,縱馬到一處高地立定,從背後取下那張除他沒人能打開的硬弓,又抽了支雪翎長箭搭在弓上。
全柔麵色發綠,剛從艙裏衝出來,一支手指粗的箭啪的釘在了他眼前的欄杆上,箭尖鑽出來足有兩寸長,全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差點吐了自己一身。周瑜忙跨過來扶起全柔,搖頭低聲說了句“促狹鬼”,再看長箭上,係著一個小小的麻布包,沾泥帶血的看著怪醃臢。他解下布包,麻布條一鬆,就露出了一個光潤精潔的玉雕龍頭。周瑜立刻明白了。
他扭頭看向岸上,孫策還在那兒立著衝他揮胳膊,船已開遠,慢慢又變成了綠野上一朵白色的羽毛,輕盈而飛揚。
全柔抱著欄杆吐完,正巧瞥到周瑜把麻布包塞進袖裏,好奇問:“這是何物?”
周瑜轉身,對全柔正色說:“信物。”
到了壽春,全柔一家與他分別,繼續南行。周瑜單騎徑直回舒城。
去年離開時,廬江尚在初秋,今年回來,春色已經很深了。越往南行,山色越發碧綠得透出水色,鶯聲燕語,婉轉不絕,從空翠的春山中遠遠傳出來,細碎地回蕩在潤濕的空氣中,就好像碧潭裏浮著花瓣。
周瑜的心卻在這春光裏慢慢沉了下去。
及至望見周家那青磚綠瓦的高大門樓,一種從未有過的怯意從他心底蔓延出來。他勒住馬,看著朝霧中有些灰蒙蒙的大宅子,仿佛已經看見了舉家上下遍服素縞的形影,想象中的哭聲如潮水向他湧來,撲滅了春天一切的光與色,又順著胸前深而長的傷口直鑽進心窩裏去,像把千年寒冰刻成的長刀,令他周身涼徹。
他下意識捂住胸口,卻觸到了一個方而硬的布包。他躊躇了片刻,調轉馬頭向南而去。
清早,孫權被夢裏的馬蹄聲驚醒。他披上衣服出門看,院裏很靜,隻有吳夫人房裏新亮起了燈,母親是一大早就起來梳頭了。天幾乎還是青灰色,他抬頭,西邊掛著半爿月亮,在流雲後疲倦地微微發光。孫權暗罵自己沒出息,躺回榻上,不一會兒就又睡著,卻不很踏實,嘴裏嘟嘟噥噥地著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