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1 / 3)

九月,操自黎陽還許。

荀彧一動不動在雨中佇立著,遠遠望見曹操車馬的旗幡飄搖,才鬆了口氣,正要整整衣冠,才發現雙臂已經凍得有些僵了。

曹操下車看見荀彧迎上前來,下擺已經被雨打得濕透,上身也斑斑點點全是雨跡,他想也沒想就從身上解下羊氈大氅。荀彧見此一愣,接著淡然一笑,微彎下身子,由曹操把大氅披到他肩頭。一股暖熱帶著馬的氣味,混在秋雨蕭瑟的氣息中向他撲麵而來。

兩人抬頭相視,正要開口,郭嘉從後麵車中走下來,步伐踉蹌,臉色青白,見了荀彧睜大眼睛拱手說:“令君!別來無恙!”曹操笑著扶起郭嘉一隻胳膊,“別在這兒淋雨了,都進去再說!”

“仲德在鄄城,不及趕回來。”荀彧跟在曹操身邊邊走邊說,“袁紹發的檄文我已經看到了——據斥候說他現在正要發兵官渡。”

曹操點點頭,徑直走去內室換下濕衣服,卻命荀彧也跟著進來,他猶豫了片刻,便也走了進去。

侍從上前給曹操解開腰帶,脫下濕透下擺的直衣,曹操隨口問:“我走後,天子有什麼動靜?”

“天子等近來與董承親密,還很喜歡和張紘聊天。”

“孫策派來的張紘?”曹操皺眉,又問,“別的呢?”

“淮南劉曄從皖城來投。此人漢室宗親,許邵稱其有王佐之才,主公得空不妨一見。”

曹操聽了一笑,張開胳膊讓侍從給他套上衣袖,“這又是孫策給送來的。還有呢?”

“劉勳將百餘人,從流沂潰敗,發書將來投許昌。”

曹操臉色一變,猛地垂下胳膊:“又是孫策!”

荀彧點頭。孫策於九月下旬至流沂,水陸並進,擊破了劉勳的營寨,與黃祖派來的援軍激鬥於三江口,此時恐怕已經直逼江夏。

曹操敞著衣襟來回踱步:“孫策與黃祖纏鬥本在我計劃內,不過他這麼輕易就贏了還是讓我有點沒想到。擊潰江夏,接著就是襄陽,如果真能拿下荊州,我這道詔令下得就全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好小子,”他忽然立定,仰天歎了口氣,“猘兒,謂難與爭鋒也!”

荀彧微笑說:“司空神武雄才,非後生小子能比之萬分。不過依我所見,這些事情並非巧合,或許孫策步步為營,正有所籌劃……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曹操點頭,沉吟半晌說:“命李通為征南將軍,帥步騎萬人與汝南太守滿寵屯汝南以防孫策。”

荀彧記下,正要告退,曹操忽然命人把剛脫下的濕衣服拿來,從裏麵摸出一個盒子,遞給荀彧,笑說:“呂布雖困乏,倒從下邳搜出樣好東西,文若看看可否合意?”

荀彧接過,打開盒子,不禁也破顏:“這麼好的雞舌香,確實難得一見。”

“你喜歡就好。”曹操把手覆到荀彧手上,“與君一別,一日如三秋。留下來陪……”

話音未落,外間報軍師祭酒郭嘉至,荀彧忙掙開手,把雞舌香放置袖中,又撫平衣服的褶皺。輕輕舒了口氣後,他方覺自己慌亂得可笑,慚愧間,臉頰浮上了層紅暈。

曹操看著他,忘了移開眼睛。

秋雨連綿。

建安四年,十月。

孫策打得太猛劉勳潰得太快,這都沒什麼好說的,西塞防線被擊破後,劉勳再沒了東山複起的想法,帶著百餘殘兵向北奪路而逃。

黃射頂著漫天飛箭拽住甘寧往回拉,罵道:“你他媽還想死在這兒?!咱們快沒人了!回撤!”

“我帶來的兄弟就這麼白死?!!”甘寧殺紅了眼,本來到流沂來為了看看江東是否真出了明主,好尋個機會投靠,結果倒看著從巴地帶來的幾百弟兄一個個死在丹陽兵刀下,心頭怒火一燒起來,就是連下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澆不滅。

最後到底還是熬不住,黃射手裏隻剩了兩千人不到,劉勳跑了,他們憑著三江口兵寨又扛了兩個月,在江上被孫策逼得步步後退,最後跟黃祖會合後連夏口也保不住,收拾財貨人口,一口氣跑到了沙羨,連向劉表發信求助。江夏一旦陷落,明擺著荊州的門戶就要向孫策大敞四開,劉表雖不願插手,這時候也不管不行了,於是派侄子劉虎和大將韓晞帥長矛兵五千,與黃祖為先鋒。

沙羨是江夏布防最後一道坎。江心一個巨大的沙洲,正把江水分成一寬一窄兩道激流,洲上築有工事,水裏布滿戰船,橫亙在江水裏如同要塞,敵軍來了衝也衝不過去,打也不容易打下來,黃祖選了這裏,明顯是要背水一戰,拚了。

建安四年,十二月八日,策軍至沙羨。

雪落了兩三天才堪堪停住,江邊團團絨絨的像盛開了蘆葦。江風肅殺,呼哨著翻起大旗在鉛色的天空獵獵作響。天冷,嗬氣成霜,風刮到人臉上像刀子割肉。沙羨的守軍像澆了水結了冰凍在了防線上,一動不敢動持矛攜弓直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孫氏的戰船。

孫策獨自站在船頭。北風吹動他厚重的毛氈披風。

周瑜從後麵走來,還未及上前,孫策忽然回頭。四目相對,孫策來不及掩飾眼睛裏的狠戾陰沉,表情頗有些不自然。不過周瑜並不驚訝,自從進入江夏以來孫策常常如此,連番勝仗也未能讓他真正高興起來。對此孫策並不想解釋,於是周瑜也沒有問。

半晌相顧無言,孫策拍了拍周瑜肩膀說:“風大,回艙裏吧。”

炭火燒得很旺,卻並不讓人覺得暖和。周瑜挨著火盆坐下,用鐵撥子去撥木炭。孫策坐在胡床上,望著他的側影出神。周瑜一轉頭正撞上他直愣愣的目光,忍不住脫口而出說:“昨天晚上你又說夢話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破虜的事?”

話音沒落孫策就從胡床上彈了起來。在艙內猛踱了兩步,忽然停在周瑜身邊說:“這條路是當年我帶我爹回廬江時走過的。我已經好幾年沒做過那些噩夢了,可到了江夏以後每天都夢見他渾身插滿了箭,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爛了,露出骨頭……公瑾,我爹死得冤,他在地裏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