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程普一向很留意周瑜,聽到孫權帶走周循的消息,同黃蓋、韓當等聚在一起頗議論了些天,但孫權此舉意義為何,究竟是出於恩信親愛,還是完全相反,對周瑜已經不再信任,卻沒有人說得清楚。然而他看周瑜神色舉止如常,處置事務照舊,似乎這對他並不是什麼象征榮辱的大事,更不值得滿城風雨,隻好把各種猜想都原封咽進肚子裏。歸根結底來說,周瑜和孫權的關係不同尋常,實在沒有他人胡亂猜想的餘地。
建安九年冬,因傳有黃龍現身,士人們趁機進了幾篇文章極力稱頌吳侯的偉業,孫權順水推舟下,授意眾人改稱他為至尊。
步氏將新繡製的荷囊為孫權係在衣帶上,又退後一步打量,隨口問道:“至尊上次說想送循兒回家去,怎麼現在又不提了,難道是已經忘記了?”
“並不是我忘記了。”孫權苦笑了一下,轉過身去逗弄窗前的文鳥,“我對公瑾說了這件事,他反而回說循兒在這裏很好,讓他繼續留下。”孫權背對著步氏,不想被她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因為最細微的變化都能暴露很多東西。
幾天前孫權在議事後將周瑜單獨留下,胡扯閑談一番後故作輕鬆地提及要送周循回家。周瑜當時做了一個令孫權很難忘的表情——他微微一愣,時間短的令人難以察覺,隨即揚起眉毛,很奇特地一笑。那笑容完全沒有他平日的溫雅明亮,既刻薄又帶著諷刺,插進孫權心裏就像根刺,而他的眼睛也變得那麼冷和硬,將孫權的一切感情和探察都擋在了外麵——他說:“如果他留下,吳侯就不懷疑我的忠心,那麼他留下很好,不必回家了。”
孫權那時聽見有扇門向他關上了,永遠關上了,從此再也不會露出一絲光和亮。
“周將軍向來氣度恢弘,看來並未曲解至尊接循兒讀書的好意。他手握重兵,又把長子放在吳侯府上,足見忠心赤誠,至尊難道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孫權半晌才開口,發現嗓子很澀。
“至尊很滿意。”
……但是孫仲謀很惆悵,很惆悵,因為他剛剛明白自己想要的不隻是忠心。
他想著這些發愣,沒有發覺文鳥正在啄他的手指。
步氏看孫權悶悶不悅,走近來輕輕挽住他的手臂笑說:“循兒不走,我是最高興的。循兒小小年紀就俊雅溫柔,將來一定人物出眾,我心裏著實愛他!說句玩笑話,我有時候真想把魯班這丫頭嫁給他呢,兩人一柔一剛,至尊說是不是很合適?”
孫權看著步氏的笑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吳縣,風雪如晦。
天還不算太晚,天色卻已經暗下來了,城門口已經升起了燈光,風雪中遠望如豆。一隊騎兵飛馳著衝向城門,馬蹄揚起道上的雪,不期卻有人正在道邊踽踽獨行,被突然馳近的軍隊驚得跌倒在地。
那人掙紮著正要站起來,忽然揚頭看見周瑜,登時愣了,坐在泥水裏大笑拱手說:“建威,別來無恙!”
周瑜勒住馬,低頭看去,很驚訝地發現那居然是虞翻。
除了孫策暴斃前兩人在豫章擦身而過,就隻有孫權統事之處的緊急狀態下在富春的一麵之交。之後周瑜忙於軍政,虞翻則依舊駐守會稽,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所以說是故人十分勉強,但由於那次搭檔,似乎也比常人關係略有些不同,至少周瑜這麼認為。
虞翻換下被泥水髒汙的衣服,披著周瑜的貂裘,蜷在火盆前一動不動。半晌他才緩過來,抬頭看見周瑜一雙亮亮的眼睛望著他,便笑說:“我老了,近幾年來開始變得怕冷。”又打量著周瑜說,“建威卻沒怎麼變。”
“討逆故去後,很少再聽到有人管我叫建威。”周瑜說著,命侍從給虞翻上茶。
虞翻並沒有接過,仍是直直地看著周瑜的臉,良久沒來由地說:“可你還是變了。你的眼神很奇怪,又冷又熱,好像玄冰下燒著一團火。建安五年的時候你的眼睛清亮得一眼可以見底,而且看著討逆的時候很溫柔,好像無風的湖水。”
周瑜眯起眼睛看虞翻,“為什麼這樣留意我?!”
“因為那時候討逆的目光總是落在你身上,不管你低著頭,或在遠處背對他,或者和旁人談話時……都落在你身上,我隻是跟著他順便看看。”
周瑜聽了一愣。虞翻覺得他眼睛裏的冰有那麼一瞬間仿佛化開了,瀲灩的水光破冰而來,映出湖麵上一個隱約的倒影,來不及清晰就被狂風吹散,變成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
“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先生還是談談以後的打算吧。”他冷淡地說。
“以後的打算……”虞翻蜷縮著盯著炭盆,“我並沒有什麼打算,無非是忙時聽吳侯的差,閑時寫我的文章,然後隨著時間一天天變老。建威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打算?不管如何打算,唯一確定的是你也會慢慢變老,當然能夠變老還是幸運的,比如討逆就……”
“不要再提討逆。”周瑜低聲說。小廳裏炭火很旺窗戶卻不透風,他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
虞翻卻興致盎然地接著說:“我忽然想起討逆明府和建威同齡,如果他還活著,不知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有時候我甚至想,討逆那樣以容貌自傲,也許死在盛年反倒是好事,永遠年輕韶秀,永遠不知道什麼是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