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降的榜文發出不久,從南岸來了使者向曹操遞上降書。這並非意料之外的事,卻仍舊給曹操帶來一絲久違的興奮,自從來到赤壁以後戰事一直膠著毫無進展,此時卻無異在死水中宕開微瀾。
使者的小船是半夜到達北岸的,漁船模樣的小船上隻有一人一仆,白衣涉江,並未攜有武器。
曹操將降書看過幾遍,又把目光釘在了使者身上。此人身形魁梧,大約三十上下年紀,看起來既非年少,也不顯得老成,既非文官,又不純像個武人——此時立在帳中央,在他的凝視下鎮定自若地沉默著。
“君趁夜險涉大江,一路辛苦。”曹操睥睨良久,放下書信說,“這麼說,黃蓋被周瑜打了,才動了投降我的念頭,我倒要謝謝周郎。”
“江東老將與周瑜矛盾由來已久,非此一日之寒。”使者回答說,“此次意外失火,周瑜借題發揮責難程、黃二公,甚至當眾折辱,黃公義憤之下,派我連夜涉江遞書,棄暗投明。”
曹操聽了撚須沉思,江東十幾年來換過三代主君,手下勢力變換消長,在暗中激流湧動也是可想而知的。周瑜本是孫策故舊,在策、權手下任中護軍多年,恃寵而驕,必然不把程、黃等人放在眼裏。隻是大戰在即,竟把矛盾激化成這樣的程度,實在是他的不聰明。
“現在周瑜軍中動向如何?”
“當日吳侯聚攏眾人商議是戰是降,眾人多主降,因而此次出戰人心浮動,隻是懾於軍威不敢多言。諸將多有見過招降榜文的,私下頗有議論,謂丞相替天子討不臣,理應麵縛而降,做此頑抗實為不智之舉,並無人看好。”
曹操沉思良久,目光又落在降書上。兵不厭詐,前夜的大火與今日的降書,何以知道不是敵人計算中的圈套?然而使者口中的故事又著實經得起推敲,再何況縱然有所懷疑,也沒有招降反而不受降的道理,於情於理,此時隻有欣然接納,再行計議。想到此,曹操笑說:“黃公覆追隨孫氏父子數十年,一朝卻被周瑜逼走,實在可歎!你可歸去回複他,珍重養傷,早日歸來,我必重用!”
使者揖首深深一拜,就後退要離去,曹操卻又把他叫住。
“尚未請教,足下是何人?”
使者微微一笑說:“無名之輩,現為黃公帳中一幕僚。”
曹操斜倚著憑幾,眯起眼睛望向使者:“且勿歸去,留待明日歡飲。”
次日天明升帳議事,荀攸等對黃蓋投降事各持異見,莫衷一是。
“我軍剛投了書,吳寨就起火,偏偏被黃蓋撞上,又被周瑜逼得要投降?事出突然,丞相不可不防。”賈詡說。
曹操不以為然道:“雖有疑點,但尚在情理之中,我發榜文即為招降,此刻卻又不能容,豈不留人笑柄!”
“既然使者尚在,隻消多方詰問,自有辦法探得實情。”荀攸說。
“不妥,既然招降,又不與信任,若是黃蓋心裏因此生嫌隙,豈不是斷了今後招降的路?”劉曄說,“何況黃蓋一人來降,隻要嚴加防範,又能起什麼波瀾!”
曹操頷首道:“我意與子揚同,黃蓋投降是真是假無關緊要,我擬借機向江東諸人展示胸襟博大,以瓦解其戰意,待來年開戰時,彼恐怕就要不攻自破了!”
“父親見解高妙,實超眾人!”曹丕忙附和道。
曹操環視眾人,眾人麵麵相覷,不再有什麼可說。曹操誌得意滿,宣布入夜即辦酒宴鼓樂,以歡迎東吳來使。
諸人陸續步出大帳。司馬懿和曹丕走在一起,悄聲問:“公子果然以為丞相的決策沒有錯?”
曹丕有些納悶:“招降不是先生的主意麼?怎麼先生還有疑慮?”
“我倒說不上有什麼疑慮,隻是隱隱覺得不妥。這事太快太巧合了……連在一起像個圈套。”
“縱然是個圈套,黃蓋來了也興不起什麼風浪,我水軍十萬,足以壓製他數千部曲,一旦有什麼行為不軌,正法了事,何患之有?”
司馬懿皺眉,良久歎息了一聲說:“誠如公子所說,是我多慮了。”
曹丕笑著拍了拍司馬懿的背:“我父親料事如神,如果江東有什麼陰謀,定是逃不過他的眼睛的。此次大戰我軍天時地利兼有人和,萬事遂順,一切隻待明春開戰便見分曉!此戰之後,天下統一不遠了!”
司馬懿抬頭望著水寨延綿數裏的戰船,旗斾迎風獵獵招展,一切都像在毫不猶豫地指向勝利。
曹操的興致並不因為謀主們的異議而有分毫減少,入夜時分,酒宴隨鼓樂而起。
江水消長起伏,江浪澎湃中落進了絲竹鼓樂的聲音。深藍的夜幕隨黃昏的消失而迅速垂下,水寨中央燈火通明,隨軍樂伎鼓瑟吹笙,宴席上觥籌交錯。曹植半月前奔赴江陵看望抱恙的卞夫人,因不用在酒宴上看到他那副得意忘形的癲狂樣,曹丕心裏也頗感舒暢,他微微探首,看向與曹操正把酒言歡的東吳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