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聽到吳侯同意取蜀的消息之後便在益陽整裝,隻待周瑜從京口發來軍令。
但召回的軍令遲遲未到。甘寧日夜在城頭飲酒,踱步遙望,期冀能望見從東北方向來的一騎煙塵。二十天後,他等到了周瑜從江夏送來的信,生吞活剝一樣拆開,還未讀完,就聽見竹簡從手中掉了下去,啪的一聲響。
這是周瑜的親筆信,照會甘寧他已經走了,從京口出發,率船隊溯江開往江陵治裝,一同西征的副將不再是他先前承諾的甘寧,而是近來深受孫權信賴的奮威中郎將孫瑜。
“言而無信……言而無信!!!”甘寧踢翻幾案,又拾起信摔進火盆裏。
火畢畢剝剝,橙色的火舌舔食著竹簡上的墨跡。甘寧跌坐在地上,愣愣看著,猛地又衝上去,從火裏搶出了那封信。
信很長,他尚未讀完,雖則周瑜許諾的話已然食言,但他仍舊渴望觸摸他的筆跡。甘寧的手被火燎出水泡,緊緊握住簡書,炙熱傳到手心裏,如同那些夜晚撫摸愛人的身體。他想他畢竟還是應該看完的,不論周瑜說了什麼。甘寧嘲笑自己總是這樣急躁,以至於每每被周瑜招來揮去地肆意玩弄。
於是他把信展開,一字一句地認真看完了。
而後他笑了笑,盤腿在地上坐好,解下腰上的酒壺。壺蓋還沒有打開,酒就滴滴答答地打在衣襟上,他不由奇怪這嗆人目酸的東西是從哪裏湧出來的,不停地,不停地從眼中滴落打在胸前。他想不下去了,他哽咽著難以呼吸,揪開自己的衣襟。他終於放聲嚎啕,將竹簡抱在懷裏,無賴一樣滾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
船隊在巴丘靠岸的時候周瑜已經開始不停地咳血,深紅的血從他五指縫中滲出來,又淋漓到胸口。他極其的蒼白消瘦,白皙秀麗的窄長臉變得十分單薄,額上隱隱看到青色的筋絡,鼻梁更像刀削出來的一樣,在凹陷下的雙頰之間如同一仞峭壁。他的目光依舊明亮,但常常凝到一處,半晌不再移動。他也很少開口說話,他那樣病弱疲憊,仿佛連承受身上衣服的力氣都要沒有了。
孫瑜在岸上紮營已經七天,龐統和他都認為並無在巴丘靠岸的必要,然而在周瑜的堅持下,也不再反對。
此地麵朝江水與雲夢出口交彙之處,極目開闊。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催動岸邊無際的葦叢起起伏伏。夕陽漸落,在水麵拖出一道長長的光帶。
“明府,外間風大,我們回去吧。”龐統附身為周瑜掩好披風的前襟,低聲說。
“先生,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周瑜說,答非所問一般,並未理會龐統的建議。“江麵開闊,好像下遊的喇叭口,但這裏的水麵更平靜,仿佛激流隻在於很深的地方,水天一色,就像是海麵。”他停了片刻,笑了笑對龐統說:“先生,其實我並未看見過海。”
龐統扶著他從長榻上坐起,隨口問:“明府在吳郡若幹年,不曾去會稽看海麼?”
“我隻去過會稽一次,”周瑜望著江麵若有所思說,“那是討逆剛剛過世的時候,我連夜去會稽見他的虞功曹,又連夜趕回了吳郡,後來至尊順利坐上會稽太守,我也再沒想過要去那個地方。”
龐統覺得這番閑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然而在周瑜極其衰弱的時刻忽然有這樣的興致,便也想引發他多說幾句話,於是龐統問:“但既然明府未見過海,又怎麼會覺得這裏像海呢?”
周瑜想了想說:“大約是因為討逆對我講過很多關於海的事。你知道興平二年他曾經浮海去過東治。後來他玩笑說絕不要活到耳聾眼花鶴發雞皮,一旦中國平靖便與我同泛舟海上,向東直至蓬萊,同尋仙人不老之境。先生現在聽來不覺得很可笑嗎?他還未來得及老,就已經死了。”
龐統垂下眼睛,半晌低聲說:“但死亡從來都不是可笑的。”
“那麼死亡又是什麼樣的呢?”周瑜抬眼望向遠方說,“即使討逆當年那樣突然地被死亡吞噬,我仍然不明白死亡是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如此渺小,即便我可以焚燒八十萬的大軍,摧毀延綿數裏的水寨樓船與曹操南下的野心,我仍舊不得不被死亡奪走一切,先生,為什麼脆弱與強大的這兩者是同樣的一個我呢?這難道不是很荒謬的嗎?人怎麼可以既無所不能又無能為力呢?”
周瑜拋出無窮無盡關於死的問題,龐統卻覺得他似乎並非是想要一個回答。而且他也並不能夠回答他,因為他也不可能懂得這一切。龐統握住周瑜蒼白的手指,冰涼軟弱,隻有手心的硬繭才向人證明了他的半生戎馬生涯。他忽然想起來這也是一雙會彈琴的手。
“明府。”龐統說,“我不明白這些,我甚至不明白你已經懂得的那些東西,譬如青春,譬如時間,譬如功業的建立與毀滅,但如果你能用琴聲告訴我,也許我可以盡力去了解。”
“你認為我的琴聲是關於青春和時間,以及功業的建立與毀滅嗎?”周瑜微笑,抽回手指,輕撫上身旁那張不曾離身的焦尾琴。“我的琴聲裏什麼都沒有,裏麵隻是一條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