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月華國出了個神仙般的傳奇人物。
曾有個文縐縐的讀書人用一句話形容他:月華縱有千重景,不及寧相三分形。而這位顛倒眾生,上街一趟便可收到無數從四麵八方飛來的示愛之花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權傾朝野的年輕丞相寧玨。
但是,相比起他的才智與權勢,市野之間更為關注的顯然是他的相貌。隻因為這位年輕丞相,日夜以白紗遮臉,隻露出一對燦若寶石的深邃眼睛,並不願以真麵目示人。
相傳這世間,還未曾有誰見過其真身。
雲醉客棧內,蘇九一邊聽著大堂說書人將寧玨的事跡說得激昂頓挫,一邊將盤中的燒雞吃得滿嘴生香,末了,打了個飽嗝,正要付錢,卻發現沒帶荷包。
吃霸王餐實在不是君子所為,不過沒關係,所幸自己是女子,蘇九便心安理得地彎腰,凝神,手疾眼快得從餐桌下抓過一隻小昆蟲,而後從容淡定得將那蟲子扔進已所剩無幾的排骨湯中。
“小二!”
蘇九一喊出聲,小二隨叫隨到,彎腰笑道:“這位姑娘,一共四兩三錢!”
“不不不,”蘇九一指排骨湯碗,“你看,菜裏有蟲。”
小二笑:“這蟲子本店免費贈送,不收錢。”
“……”是她聽錯了什麼嗎。蘇九揉揉耳朵,“這飯菜不幹淨,若是我肚子疼了怎麼辦”
“客觀放心,您瞧這蟲子還在掙紮,定是剛剛才掉進去的,所以不算飯菜不幹淨,是這蟲子瞎了眼,自個往裏掉。”小二繼續笑。
蘇九沉默片刻,突然覺得這家客棧的小二真是機智,竟然連蟲子的心思都能猜到。
“其實,是這樣的。”蘇九隻得賠笑,“就在我吃完飯後,也就是剛剛,突然發現荷包沒了。敢問一句,貴店能賒賬否”
小二臉上的笑意凝固:“所以客官想吃霸王餐”
“不不不,”蘇九臉一紅,急忙擺手否認,“我乃是蘇記胭脂鋪的掌櫃,就是專門為皇宮進貢胭脂水粉的那個蘇記胭脂鋪,今日我出門出得急,才忘了帶銀子,您若不介意,可隨我一同回胭脂鋪內,我可給你另加十文錢的小費。”……她真的沒有為這十文錢的小費心疼!
“哦,這樣啊。”小二看上去分外通情達理,“可以倒可以,但是這年頭物價上漲極快,十文錢隻能買三個包子,小的一頓飯至少吃九個。”
前一刻尚通情達理的小二立馬變得麵目可憎了起來。蘇九忍著胃疼,掙紮許久才道:“好吧,就就三十文小費。”吃那麼多包子,真的不撐嗎!
店小二心情愉快得跟在蘇九身後,腳步輕快。
可還沒走出幾步,卻聽身後響起一道馬車的軲轆聲。隱約還能聽到“閃開,快閃開”的聲音。
蘇九急忙向馬路邊退了兩步,眯眼看著正中駛來的那輛車。
這是一輛雕花鑲玉的豪華型馬車,車身大而寬,頂上掛流蘇,月白之色奪人視線。且駕著車的馬兒極俊,就連趕車的侍衛,都是個清秀的小男子。
整個京城都知道,這般騷包又奢靡的馬車,全國上下除了高座上的小皇帝,也就隻有那權傾朝野的寧相敢用了罷。
蘇九正看得嘖嘖稱奇,就見那侍衛突然一揚馬鞭,“籲——”的一聲,將馬生生得給停了下來。
隻因為,有個人愣在了路中央,生生擋住了馬車的路。
蘇九定睛一看,嘿,竟然是個眼熟的。
然後她又想了想,哦,原來是那個小二。
於是她再思考一番……突然有了不詳的預感。
“何人擋道!”那侍衛冷聲發問。
那小二愣了愣,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小的乃是雲醉客棧的小二!”
那侍衛又問:“為何擋道!”
小二想了想,朗聲道:“因為有人吃霸王餐!”
蘇九:“……”
“什麼!”侍衛一下子怒了起來,“天子腳下,竟還有這等無恥之徒。是誰吃了霸王餐,站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自首才是唯一你的出路!”
蘇九默然,這侍衛管得是不是太寬了一點但是想歸想,她摸摸鼻子,還是小心翼翼得從人群中站出來,道:“是我,是我吃的霸王餐……”
見來人是個麵容清秀的小姑娘,侍衛愣了愣。
蘇九忙道:“大人,您也覺得我不像個吃霸王餐的吧!其實……”
哪知侍衛一下打斷她的話:“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既然敢吃霸王餐,就要敢於承擔後果!”
蘇九:“……”果然她的預感是對的。
侍衛側頭,問車內人,聲音恭敬:“大人,該怎麼處罰”
沉默甚久,才聽車內人道:“再過幾日,乃是皇上生辰。皇上性情溫和,心係百姓,此事還需寬厚處理。”此聲慵懶,音色如細石敲玉,很是悅耳。
於是又聽他道:“大牢七日,略施小誡。”……其實也不怎麼悅耳。
蘇九及其鬱悶得看了眼身旁的小二,實在是很不明白為何自己早上要出門。
哪料此時,又聽身邊小二道:“啟稟大人,除了飯錢之外,還有三十文錢,是先前這位女客官允諾給我的小費!”
“……”蘇九很是無語,但是,她好歹也是堂堂蘇記胭脂鋪的掌櫃,自然有幾把刷子,當即朗聲道,“大人,恕草民不能從命!”
“哦為何”寧玨的聲音從馬車內傳來,聽不出語氣。
“因為,”蘇九頓了頓,“您方才也說了,再過幾日是皇上的生辰。草民乃是蘇記胭脂鋪的掌櫃蘇九,還需為宮中娘娘們趕製一批胭脂水粉哩。”
“原來如此。”一隻白淨長手從馬車內伸出,馬車簾子被挑開,露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寧玨下了馬車,站在蘇九對麵,雙眼略眯盯著她。
他果真如傳說中所言那般,用白紗蒙著臉,隻露出小半張顏麵。但依舊能看到此人白皙的皮膚,和那雙深邃的眸子,氣度很是不凡。
具蘇九總結,用紗蒙著臉的,通常有兩種人。第一,長得太美的;第二,長得太醜的。按寧玨如此高貴冷豔的氣質來看,想來應該是前者。當然也不能排除他下巴長歪的可能性。
“今日早朝,我同皇上起了些小爭執。”寧玨望著她,突然道。
“寧大人為國為民,勞苦功高,實乃江山社稷不可多得之人才啊!”蘇九瞬間回神,由衷感慨。
寧玨笑嗬嗬得又道:“所以,今日本官的心情不甚好。”他突然又眯了眯眼,朗聲道,“不離,將這位吃霸王餐的姑娘送官。”
蘇九:“……”所以她今天果然不適合出門嗎。
牢房內,視線昏暗,稻草底下隱約可見小老鼠。
被壓入大牢的蘇九反複思考,始終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何以走到這一步的。因為四兩三錢,她要失去皇宮的一筆大生意,光是想想就足以讓她肉疼上三年。
稍晚些,牢房外,幾位牢頭正一邊吃著晚膳,一邊探討。
牢頭甲道:“我有件事兒實在不知道當不當說。”
牢頭乙夾起一塊竹筍,界麵:“那就別說。”
牢頭甲皺了皺眉:“事關重大,實在是猶豫。”
牢頭丙巴拉了一大口白飯:“西巷口的老王又偷老張家的鵝了”
“不,老王隻偷隔壁朱先生的鵝。”牢頭甲故作神秘得頓了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我老婆的表房表哥的二女兒,整好在寧相府中當丫鬟。她曾在無意之中看到過寧大人的長相!”
“什麼”牢頭乙和丙皆愣,隨即異口同聲道,“長得如何”
“……當時我也是這麼問的。”牢頭甲神情莫名變得悲憤起來,“可是眼看她就要回答了,空上卻莫名其妙掉下了一塊石頭,把她給砸……”
“死了”牢頭乙界麵得小心翼翼。
牢頭甲瞪了他一眼,歎息道:“給砸暈了,至今未醒,真可憐。”
回想起今日白天裏的變故,蘇九不由自主得抖了抖,心中竟莫名生起一股畏意。她默默無言得接過牢頭遞給她的青菜白飯碗,隨意巴拉了幾口便毫無食欲。
蹲大牢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眨眼之間便過了兩日。就在蘇九以為自己注定跟皇宮的這筆大生意失之交臂時,意外卻不疾不徐得送上了門來。
晴天,白日,地牢內,蘇九正眯眼倒在稻草上休憩,就聽耳邊響起一道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漫不經心得斜眼看過去,看清來人後,瞬間起身,站直,表情恭敬,嘴邊掛著討好地笑:“寧大人的到來真是讓大牢蓬蓽生輝輝煌金碧,能再次目睹大人之風采實乃草民三生修來的福氣啊!”
寧玨停在大牢外,對蘇九的阿諛奉承很滿意,給她投去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道:“蘇掌櫃這兩日過得可好”
“好是好,”蘇九答,“就是牢裏的飯菜忒難吃,有些食不下咽。”
“如此,”寧玨點點頭,“那還請蘇掌櫃多包涵,畢竟這是大牢不是後院。”
蘇九眼前一亮:“其實我家的後院跟大牢的結構差不多,也有許多的空房無人居住。”
寧玨笑道:“所以你想把大牢當成自家後院”
“所以能改善一下夥食嗎”蘇九眼睛睜大看著他,眸中閃著亮晶晶的光。
“不能。”
“……”蘇九默,現實總是殘酷的。
寧玨示意一邊的牢頭把房門打開,這才又揮手招退了他。他走進牢房來,站在蘇九麵前,一雙深邃的眸子定定得看著她……腰上的一塊玉佩。就在蘇九猜測寧玨究竟是想劫財還是劫色之際,又聽寧玨道:“本官看不上你的財,更看不上你的色。”
“……”她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有。”寧玨斜睨她,“你把話都寫在了臉上。”
蘇九飛快抹了把臉,然後眼觀鼻閉觀心,沉默。
“實不相瞞,我來找你乃是有事相求。”寧玨的聲音低了下去,顯然是不想讓更多的人聽見。
蘇九想了想:“好事還是壞事”
“……不好不壞的事。”寧玨道,“不過事成之後,五百兩黃金。”
“還有這等好事!”蘇九眼前一亮,“還請大人不要擔心,草民一定全力相幫!”
寧玨嗬嗬一笑,目光頓時變得高深莫測了起來。他靠近她一步:“可好奇我的容貌”
蘇九望著近在咫尺的臉蛋,不禁吞咽下一口口水:“其實有時候太好奇並不是一件好事。”
“嗯,你說得不錯,”寧玨讚同道,“但是為了那五百兩黃金,偶爾好奇一下也無妨。”
蘇九:“……”說得有道理。
“實不相瞞,我早已受夠帶麵紗的日子。”寧玨繼續說,“諸多不便之餘,還要憑白被人議論。”
蘇九眼角一跳:“大人既不想帶,摘了就是,這有什麼。”還是說果真如她所猜想那般,他的下巴長歪了
寧玨無聲得看了她一眼,一股壓迫的氣勢迎麵逼來。蘇九自覺得閉上嘴,就見他伸手,緩緩得摘下了長期以來從未離過臉的白紗。
先是挺拔的鼻,再是飽滿紅潤的唇,最後是棱角分明的下巴。
看清全臉後,蘇九嘴角一抽,盡量讓自己的話婉轉一點:“那個,其實,帶著麵紗也挺好的,畢竟如寧大人這樣的大齙牙,並不是每個人的審美都接受得了。”
是了,就在那飽滿的唇和菱角分明的下巴中間,還橫亙著兩顆略顯霸氣的大齙牙,瞧上去是如此的違和。看來寧大人果然是屬於蒙白紗人群之第二種,因為長得醜。不過想想,這個結果雖在人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嗬嗬。”寧玨也不惱,繼續說,“知道我為什麼蒙著臉嗎”
“不知道。”蘇九分外老實地搖搖頭。
“因為,”寧玨的臉色沉了下去,“自我一出生,就伴隨了一個詛咒。”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蘇九吞下一口口水,“什麼詛咒”
“誰若見了我的臉,皆會有不幸之事發生。”寧玨訴說得平靜。
蘇九卻聽得渾身一震:“啥啥玩意”兩秒之後,她飛快後退到牢房角落裏,立馬將手遮住雙眼,顫抖道,“你你你,你別過來!我方才什麼都沒看到!”
寧玨的聲音繼續響起:“哦看來蘇掌櫃是不想要這黃金了”
“黃金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你若答應此事,本官隨時放你離開,外多加黃金五百兩!”
“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蘇九從角落裏重新站到他麵前,為了一千兩,拚了!她分外堅定得看著他,“說吧,你想要我怎麼做!”
寧玨臉上終於又露出了一絲笑意,雙眼重新看向她腰間的玉佩:“此事不難。蘇掌櫃隻要使用易容術,將我易容一番即可。”
“什麼”蘇九驚了,“我隻是個賣胭脂水粉的,又不是開整容館的,大人是不是找錯人了”
寧玨拍了拍她的肩膀,雙眼亮晶晶地鼓勵道,“蘇掌櫃無需再偽裝下去。若是我沒看錯,你腰間的玉佩乃是已消失的易容閣內門主之佩,既然能當上門主,自然有些真功夫,本官看好你。”
蘇九卻是笑不出來的了,她伸手摸上腰間的玉佩,無辜道:“其實隻要你願意,這種玉佩我可以給你八塊十塊,二十塊也行。”
寧玨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何意”
“意思就是,”蘇九歎了口氣,“易容閣內部管理混亂,隻要你有錢,就可以買個門主來當。若是你足夠有錢,做個副閣主也為嚐不可!後來內部實在太過混亂,閣主賺夠了銀子,幹脆就散了這亂攤子,逍遙去了。”
寧玨眼角一跳:“你也是花錢買的”
蘇九搖頭:“這倒不是。”
幸好,寧玨緩了口氣。
蘇九又道:“是個故人送的。”
寧玨:“……”
蘇九更無辜:“……”
最後,二人一齊蹲坐在地上,靠著牢牆,氣氛死寂。還是蘇九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人,其實草民以為,你完全可以先同我說明你的目的,然後再揭下麵紗也不遲。”這樣她就能躲過一劫,不用受他的牽連了!
“可我習慣先抑後揚。”寧玨皺了皺眉,嘖了一聲。
“……”真是可怕的習慣啊。蘇九想了想,又問,“那這黃金……”欲言又止中。
寧玨側頭看她:“你能幫我易容嗎”
“額,不能。”
“不能易容,何提黃金。”
“……”蘇九強壓下心底翻來滾去的無語,繼續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