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記(上)(2 / 3)

他為難的左看看、右看看;兀自猶豫著。一柱香光景,兩女頭上已微見白煙升,正已際生死關頭。左看鍾玨,見的是她滿目蜜意,立夜月下隨風弄襟,真似嫦娥凡臨。右看喬韶伊,見的是她一愛悲憾,沉雲海中隨霧起伏,有若洛神淩波。一個是美若人間天外來,一個是怨似娑婆黃泉歸。隻是後者,其怨恨悲傷,竟另有一種駭人淒美。他還想著不知如何是好,兩女身子已顫抖起來;他大驚,若不出刀,則恐怕兩女將雙隻殞沒。此時,已無暇可兼!

他閉眼,揮刀而出!

刀落。落往欲斬情絲處!

“爾時釋迦牟尼佛,告文殊師利,此久滅度多寶如來,當為汝等而觀其相。時多寶佛告彼菩薩,善男子,來。文殊師利法王子,欲見汝身。於時妙音菩薩,於彼國沒,與八萬四千菩薩,俱共發來。所經諸國,六種震動,皆悉雨於七寶蓮華;百千天樂,不鼓自鳴。”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他這一刀,拔鞘時有意,揮舉時有心,落下,已全然隻剩大悲!

大悲!千手千眼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

雙劍迫勢,一線殺機,竟俱往他身上而來、透入!

持劍的人大驚,一聲悲呼,手已顫抖如狂風偃草;握絲的人呆立,無語淚乾,隻是這端心緒竟化成**絲動,綿綿無盡搖憾。

他一笑,竟覺透體舒適,心脈已斷,無複生機!此時心境,猶不自覺想狂笑一番;念起、聲出,音駭然迸裂,直衝九天星鬥。滾滾蕩蕩,回轉不滅不息又逝又生。一瞬間,竟由此悟道,而大笑愈發不可止!一揚手,刀破往虛空而去;似閃電欲裂日,似矯龍騰破雲。已然無跡。

他跌坐而下,望向縣空明月。身周是雲海無限,而眼前兩名女子,正是今生今世絆鎖我太史子瑜於人間流浪,曆萬重生死劫者?他一笑,搖頭。隻怪自己悟道太遲,才有今夜血光;或可幸是,正是今夜身死,而其間心活。這一瞬間悟性,竟可見宇宙大化、天地諸佛,本早已是存於心中!念此,竟又長笑。笑,戛然而止於人間世;卻渺渺頌遍西方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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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他已去,手上雙劍頹然落地。從九月楓紅西湖,開始流轉五年情恩。

她見他已去,手上蠶絲便如哭淚。從小屋離別身影,開始暗度五年相思。

多不公平!她們互視,然而殺機已無,所留的,隻願對方能殺了自己,轟然可倒在郎君身側。若舉刃自加,又怕郎君九泉相責。兩人長歎,歎巫山之雲美若是、歎巫山之月美若是;隻是人間情海,卻無法如雲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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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下,以雙劍為鋤,便在巫山雲海間開始挖掘。她是這般專心,全然無視造化變遷。同之時,蠶絲的主人出手,急射的方向是矗立的鬆林。絲到枝斷,卷回千年古鬆的枝椏,也蹲下以枝為鋤。

兩人無語!

單調而悲傷土撥聲,呐喊著掩埋的不隻是太史子瑜;這兩個女人的千種感懷,隻有藉這份專注而機械的動作來轉移!就這麼過了一個時辰,月已西垂,她們彼此間竟同時悚然驚覺,原比起彼落的動作裏,竟有一種不可言喻的韻律。

這韻律,正是她們所最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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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一月,她細心照顧著他。無論是日晴汗揮,抑或是夜涼天冷,總盡以他稍微喘透的氣息,絲絲扣住自己的心扉。

曾經,有多少名門俊才,一次次流浪人生,驚見她後便前來想取得休舔之處。隻是,她心止靜水,總為冥冥中有種呼喚而逐客。天可憐見,她終能遇上他於危難之中;且能救他於生死之際。為了救他,百般**精神折磨不說:便那回大寒突至,而他凍顫蒼白。自己左思右慮,決然以處子之身相擁;少女情懷,姑娘貞節,就此連心一並送入無限時空相思。

他不知,自己也未曾說,總以為天可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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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已死,雙劍在手,隻覺該一名為“離”、一名為“別”。他既已去,何來所想?想君千裏且笑生死。隻怕是生死兩隔,想君已非隻千裏之近。他既已終,何來所思?思君夢魂那管千秋。千秋轉眼,而死別到夢魂,豈非叫活人更是錐心?

巫山兩載,或風、或月、或雪、或天地諸情,隨舉目眺,皆有他身影隱約!而今,曾是郎君手上把玩的柔荑,竟是以用掘郎君永世息所。每一劍鏟下,回聲,句句是自己心裏的哭泣。淚已不知何時而終,隻知,血滴在心中淌蕩。

人有情,便怕生死別離!她長歎,又一劍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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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她看著他,由病塌上而下;邁步,以龍行之姿,配以天地運息,一室漫走。起伏波動,似是行健不止的星鬥,緩慢而有跡循,紛亂中有蝶舞。

她端藥湯而入,他接過時,連掌連心一並送給了他。見他一口吞服,又見他皺眉歎苦,便知一顆勞心已無可避!且露出皓齒微泯,滿腔笑意盡在秋水雙目。而他,雖隻是恭敬道謝,並虛禮滑稽以小生唱喏;她可大悅,並不由自主歡愉笑出。一道血熱,竟直衝激兩頰;而兩側耳垂,更如火辣燒灼。

當時,她以他不解風情微嗔,複又想是忠厚之人,正是終身所托!乃化恙為笑,領受他行步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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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任由他握她雙手,攜她飛躍巫山千裏。每逢日將東臨,她便伴他同往東隅頂峰,叫那天地光明揭世而來。

她沉醉,他扶住她身子,韻律有致的穿梭於雲海山石之間。每回,她閉目放身,任料他號石馳天地之間。耳中所聞,是他有序的呼吸脈動;身子所感,是淩風破空的節奏。時日一久,這韻律竟植心是深,便當她做事練功,也循此一行跡。

如是兩載,二人靈犀相通;舉手投足,竟可連目意也無。氣流波染,心思轉動,在在於對方可引起共鳴。她曾長跪對月,祝禱於天地蒼穹。願以來生世世,還報大化垂愛,祈上天能惜疼她與他此生之緣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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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已掘好,是地,便是心中千千相係情結之人永住之所?隻是,兩人所力之處,中間尚隔一薄薄土壁,雙方俱不願打斷開它!長風過鬆,竟撩他衣襟飄響!

“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馳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齋也。”

二人悚驚放執,劍絲並生,嘩啦一下,中間土壁已倒!這瞬間,彼此微愣,先是韻律相佛,又繼心受相同。歎訝起於心頭!若非惰劫,豈非人世難有可尋的至友?

她放下雙劍,伸手便扶他的身軀,觸到手裏,溫熱已退,永涼一如自己的心,竟在這一瞬間全身是像是抽空了一般,幾近無法自製的就要倒下。

她收回蠶絲,冥冥有股力量促著她雙手托他。他肌膚上每一寸、每一尺,曾經是撫過,奉獻過、愛過、恨過。而他已經跨過奈何橋,狠心把自己五年來的恨置之不顧!

她們搬動他的身子,很協調的放入墳中。原坐化處,空留刀鞘!

刀鞘古實,一如主人。鞘中靈魂,已擲往雲海之中;鞘的主人,也飛往九天之外。鞘無語、刀已渺;人無言,心已死、情已死、恨已死、天地諸般、心中一點,皆隨土掩!

墳成!

墳前無碑,刀鞘為碑!

蟬翼如紗、如霧、如詩、如夢!

蟬翼為刀,刀鋒所過,如絲、如線、如痕、如隱!

刀是蟬翼,既美如是!那麼,鞘是何物?

她心痛!馬本無鞘,她用南桃之枝,磨以蠶絲柔情;在他病眠一月,做出深情的容物。

她心痛!鞘本鬆裂,她用長發青絲,編以千結愛意;在他廬山兩年,填補至愛的你我。

而今,人竟去,果真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她有不甘,她亦如是!

她望向她,她也望向她;無奈與長歎的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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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晨曦將來。她彷佛如地冥幽靈轉身回屋。雙劍已隨意擲放在墳前。其想其思,且伴這一日升之時。

她長歎,脫下腕上蠶絲,難禁想見他家居情景,竟也隨步而入。本有一番猶豫,思想起既生死無妨,何計較這等世俗規囿。

屋內,設置簡單,彷然令她有親切的感覺。就如,自家小屋一般,隻因他曾在活過,這有過的氣機,叫她情難以禁。幾乎!以為乾竭的淚已化成一世的恨,竟在此時壓絞成不可抗拒的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