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九年,日新月異,發生什麼都不令人意外。
可這是周暮覺。
在馮廣廈心中,周暮覺是真正的君子。
但君子至情至性,亦存人欲,亦能愛人。
馮廣廈長歎口氣,同青年告別。
吉普車緩緩駛離,隔著車窗,他看到周暮覺偏過頭,笑著同朝笙說著什麼。
朝笙微微睜大了眼,忍不住回頭望向了他。
馮廣廈揮揮手,算是回應。
五月,日光晴朗,隔著透明的窗落在兩個人身上。
任誰都會覺得,他們是登對的。
馮廣廈心道,文葭肯定會比他還要震驚。
他決定寫兩封信寄去武漢,第一封先說暮覺戀愛了。
待到妻子好奇到著急上火,給他連回幾封信,他再告訴她,暮覺戀愛的對象是誰。
思及此,馮廣廈最後一點憂心也散得幹幹淨淨,他樂樂嗬嗬,邁步往學校裏走去。
黑色的吉普車裏,朝笙低聲問周暮覺:“你便和馮老師說了?”
阿忠開車,專心致誌。
周暮覺點點頭,道:“廣廈之於我,是知己至交,亦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我們。”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朝笙說,“隻是才知道,無論如何心懷坦蕩,你到底還是會惴惴幾分。”
得逢所愛,瞻前顧後,才是常態。
周暮覺向來知道她的敏銳。
他聲音很溫和:“我並非因為其餘人的眼光而不安。”
她望向他,一雙眼專注而認真。
周暮覺感到自己的心似乎陷入了澄明柔軟的水流中。
“我隻是覺得,無論結果如何。”他說,“我總得讓我親近的人知道,你於我而言是什麼。”
要是她願意,他當然想三書六禮或是白鴿教堂。
廣廈和文葭結婚時,還特地登了報。
但這一切對於他們為時尚早。
正如他們剛剛在一起時,最終也隻是謹慎地選擇了“試試吧”這樣的言辭。
他凝視著她婉秀的眉眼,不自覺想,這件事情,她是否又會讓她的朋友們知道。
周暮覺在這一刻意識到,自己對於朝笙在周家之外的生活知之甚少。
她的朋友們叫什麼名字,她又是否會和她的朋友們提及他。
以及她的家人。
他從未見過她的家人。
父親的葬禮,她孀居的歲月,她的家人,又在哪兒?
周暮覺垂眼,望向她昳麗的麵孔,最終沒有開口詢問。
而朝笙似乎也未曾察覺到周暮覺短暫的猶疑。
*
交上了論文,課業的壓力就驟然少了很多,朝笙數著日子等待假期,有時會產生點歲月靜好的感覺。
隻是偶爾從報上看到些新聞,才會很快意識到這是種美好的錯覺。
太平之下,早已經波濤洶湧。
不過先打破這份寧靜的,是杜知弦的一通電話。
朝笙彼時正和周暮覺在書房裏。
他從李雁峰那借了很多國外文學的譯本,拿給了朝笙打發光陰。
“那會兒見你這朋友不太愛說話。”朝笙對著書感慨,“沒想到,他的話都對書裏的人說了。”
周暮覺眼裏噙著笑。
他喜歡這樣和她獨處的時光,這讓他感覺到她的生活與他有了更深的連接。
那些他所不知的過去,她所不提及的事情,仿佛就會變得沒有那麼重要。
敲門聲忽然響了,是信春站在外邊脆生生地喚朝笙,有她朋友打來的電話。
朝笙隻好把書放下,周暮覺便溫聲讓她去。
“書是不會跑走的。”
他看著她旋身離去,電話那端的朋友是誰,他不去深思。
*
“仔細想想,咱們是不是有好些日子沒見了?”
朝笙接過了電話,便聽到杜知弦略帶委屈的聲音。
“這段時間不是在寫論文麼?”朝笙道,“你們不用嗎?”
當然要——但自從葉青淇從段家的宴會上回來後,他們便很想盡快見到林朝笙。
但周寅竺與自己那小舅子約好的時間在五月中旬,於是他們便按捺了下來。
一直到今日。
“總算要到假期了,出來聚聚吧。”杜知弦說,“正巧我也快要生日了。”
朝笙圈著手中的電話線,曼聲道:“好啊。”
電話那端,杜知弦與葉青淇對視一眼,知道林朝笙是上鉤了。
她按著葉青淇的安排說出了時間。
“五月二十一,臨溪樓不見不散。”
杜知弦的笑聲真切了起來。
書房裏,書頁被夏日的長風掀起,青年的目光看向書頁,而後落在朝笙隻讀到一半的詩行。
她好像也沒去多久,周暮覺卻覺得,這通電話的時間,似乎有些長。
門開了。
是朝笙走了進來。
“我讀到哪兒了?”
她俯身看去,青年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指尖輕壓在了書頁之上。
“這兒。”
朝笙垂眼看他,微微笑道:“我電話打得太久了?”
——其實也沒有。
她的語氣裏帶著點難以言明的縱容,周暮覺本想回答說“沒有”,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過於在意她的朋友。
但朝笙沒有給他再說話的機會,她反握住周暮覺的手,攀附著他的肩膀,親了下去。
很輕,似乎還有點兒歉意。
風又把書頁掀起,這一次,沒人再壓住翻動著的紙張。
等到朝笙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書上的時候,光陰又走過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