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默倒是有些感興趣,問道:
“有空也給我幾本看看,也讓我瞅瞅你這些想法都是怎麼來的。”
程心一口應下:
“可以,沒問題,要哪本?”
鍾默不疾不徐,繼續說道:
“哪本不著急,你剛剛說了那麼多宗教,為什麼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學派沒能形成宗教?還有,怎麼還有儒家的事?”
程心答道:
“無論三大道,還是張道陵開創‘五鬥米教’,他們形成宗教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在於控製,修煉法門,規章製度,或是其它要遵守的教條規則,在約束門徒的同時,思想上的高度統一,形成宗教滋生的土壤。但宗教從來就不代表那些偉大的思想和靈魂,最可笑的是,在釋迦牟尼活著時,眾多修行者交流思想,都還凝聚在他身邊,如果徒子徒孫不是為了私利,又怎麼會有後來的南北宗之爭?又怎麼會出現三宗五派的分裂景象?耶穌不也一樣?無論是釘死前還是複活後,他活著時,一切都有一個中心,在他死後,就逐漸分裂出了天主教、基督新教、東正教,爭鬥不休,將彼此視作異端異教,激化矛盾爆發衝突,傾軋清算無休無止;伊斯蘭教更加明顯,穆罕默德死後,馬上由於繼承人問題分成兩派,都以正統自居;本土道教如果不是推崇無為,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但仍在功法理念上分出了正一派、全真派……如果,如果他們真的將眾生平等,將神愛世人銘記在心,如果他們真的是沒有私欲傳承思想,一袋一袋傳承至今,怎麼會出現這麼多的派別?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正統?沒有私利怎麼會有矛盾?怎麼會有衝突?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爭端?你可以說,後人對典籍的解讀不同,產生新思想的角度不同,如果這裏麵沒有私欲,僅僅出於不同的理解,各派之間又為何會出現你死我活的局麵?是不是有些人本就是懷著目的對典籍進行了曲意解讀,籠絡人心?如果後人都是誠心向道,探索古籍的智慧,沒有貪欲混雜,那麼誰是繼承人,誰繼承衣缽,誰是正統,還有那麼重要嗎?如果不是利益使然,他們又怎麼會形成後來的局麵?蘇格拉底學派沒有形成宗教,原因就在於沒有利益,借神的名義得不到利益,學派的思想也不利於宗教產生,那句‘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起到了一定的解放思想的作用,沒有規則教條,倡導獨立思考,甚至真理的地位高出蘇格拉底柏拉圖,那他們就不能成為神的代言人,因為神要至高無上,要受世人尊敬,要有威嚴,這樣才能在宗教中自然而然地形成層次分明的各個等級,蘇格拉底學派有太多太多作為宗教的致命傷,所以他們很難形成宗教,但這也並不妨礙探尋真理的人對他們的崇敬,比起宗教那種洗腦式的半強製式的愚弄的盲目的崇拜,這種具有獨立意識的崇拜更加可貴。然後,再說阿基米德,他的情況更加顯而易見,因為他的研究方向是科學,尤其以物理和數學為主,想要在他死後以他的名義發出神的旨意,本來門檻就高,宗教又是一個靠群體情緒支撐的組織,麵對完全理性的數學和物理,極容易被撞得支離破碎!無論藝術、思想、律法、文化還是宗教,它們身上都有著極為鮮明的階級形態意識,它們把人自然而然地分出階級,每個階級都有自身鮮明的特點,通過不同的手段凝聚人心,製造集體意識,提純信眾,消滅質疑和反對,最終在完全統一的思想下,形成一台巨大的以人為食的剝削機器!”
程心緩了緩,喝口水,繼續說道:
“最後,來說一下儒家,它是怎麼從春秋戰國時期的一個學術派別,一步一步在後世形成宗教的。首先,幾乎所有的思想,都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能脫離時代背景,空談理論,儒家最初的許多思想,也需要結合當時的背景進行解讀,它對君子提出了各種要求,也指出了君子所應該追求的理想和抱負,但在根本上,並沒有禁錮人們的思考能力,這也是最初的儒家和宗教最大的區別,宗教雖然也受時代影響,但隻要禁錮住思想,內部形成高度統一,無論什麼時代,發生怎樣的變化,都會經過傳教之人模棱兩可含混不清的表述,最後回到原本既定的方向上去。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認為儒家的巨大變化發生在兩個節點,其一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二是程朱理學,影響深遠,儒家的思想貫徹整個封建史兩千多年,哪怕科技十分發達的現代社會,也總會在不經意間多多少少看到它的影子。前麵說了,宗教的形成,必須要有一個具有神格的崇拜對象,然後是通過各類準則製度禁錮思想,在封閉之中達成一種高度凝一。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向儒教的轉變,最具標誌性的事件就是‘存天理滅人欲’的提出,孔子以聖人之身,成就神格,提出這種理念的朱熹也被尊稱為朱聖,從這裏開始,儒家由學派到宗教的轉化也就宣告完成,早在朱熹之前,孔子的地位一漲再漲,儒家儒生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科舉製度的創立功不可沒,這是一場從漢朝時起就已經開始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經過幾十代人長達千年的努力,終於在朱熹的學說下,完成了神化孔子的目標。也就是從那以後,和尚說‘佛說’,道士說‘《經》’曰,讀書人則是從‘子曰’變成了‘聖人雲’,翻看曆史,總有人說和尚道士,不事生產,卻占有大片糧田,白居易在唐代就寫下了‘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這種情況到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非要說這時的儒家和宗教有什麼區別,那也隻是他們對皇權的壓製力沒那麼大罷了,看看基督教在西方的發展過程,以及在印度教統治下的印度,儒教作為宗教與它們的區別僅僅在於儒家沒能完全壓製君主的權力,即便如此,千百年間,儒家仍在不斷地向皇權發起挑釁,不停地試探皇帝的底線,尤其到了明朝中後期,一個個頂著‘直言進諫寧死不屈’的直臣,他們的‘殺身成仁’蔭及子孫的做法和宗教的殉道者有什麼本質區別嗎?明朝是儒家這個宗教最鼎盛的時代之一,成書於明朝的名著《西遊記》就有這麼一個有趣的細節―平頂山的銀角大王,搬來三座山鎮壓孫悟空,第一座佛山須彌山,孫悟空撐住了,第二座道山峨眉山,孫悟空也撐住了,等搬來第三座山泰山時,連孫悟空也頂不住,這裏的解讀是,佛道兩家,奈何不了孫悟空,但象征皇權的泰山壓過來,就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毫無反抗之力!但其實,我覺得還有另一種解釋,有人也說過,三教合一,連孫悟空也能鎮住,但這個說法裏說的三教卻是皇權、佛和道,闡述的並不全對,三教合一是真,卻不是皇權,而是儒家,或者說儒教。泰山喻指皇權沒錯,但泰山又剛好在孔子的老家山東,而且在曆史發展過程中,儒家和皇權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儒家是皇權的第一個工具,外儒內法也好,馭民之術也罷,在外部表現上,儒家就是統治者的一個工具,這裏的泰山壓頂,更準確的說法是突出皇權與儒家結合的力量以及皇權同時用好儒釋道三個工具達成三教合一的力量,泰山代表皇權的同時,也代表儒家,泰山的厚重來自皇權的加持,但沒有儒釋道三教合一,空蕩蕩的皇權,也會出現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情況。再結合明朝的士紳集團,內部思想的凝聚形成等級深嚴的以孔夫子為尊的集體意識,儒家這時候還不是宗教嗎?了解這些之後,再去看那句‘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是無形的’,社會上的官僚主義官僚作風,和西方的恐怖主義、印度種姓異構,其實都是長期的曆史宗教遺留下來負麵影響,其中仍有許多封建的落後的腐朽的墮落的思想,荼毒著新時代人民群眾的身體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