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站在天竺僧對麵,居高臨下,看著對方的頭頂。
“那座塔怎樣建?”他沒有跟隨對方的話題,而是開門見山。
“在該建的地方建,用正確的方法建,但說出來你也不會明白。等到建成了,世人都能看見。到那時,不用說,你也明白。”天竺僧說。
“詹布為什麼來?”狄仁傑又問。
他將問題拆分得毫無順序,就是不想給對方思考推敲的時間。
這不是大理寺的審訊室,但他的一切做法,已經構成了一場審訊。
“問他。”天竺僧回答。
“他是你帶來的,也要帶進宮去,為何問他?我隻問你,他為什麼來?”狄仁傑先是反駁,接著重複剛剛的問題。
“旅途之中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旅人肩上的塵土沙粒,我偶然駐足,詹布就偶然跟隨,機緣到了,他就來,機緣盡了,他就走,如此而已。”天竺僧說。
“他出了事,你擔著?”狄仁傑再度追問。
天竺僧搖頭:“不迎不拒,不擔不顧。”
“如果今晚皇上就答應建塔,你怎麼做?”狄仁傑又換了一個話題。
“開墾播種澆水拔草收獲磨麵蒸饃——你要吃饃,就是這樣一個過程。見果而知因,見尾端而知首端。現在,你要吃饃嗎?”天竺僧始終低著頭,見招拆招,坦然淡定,一個一個回答狄仁傑的詰難。
“那座塔和生命是怎樣的關係?我皇上天下人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狄仁傑沉思了一陣,再次發問。
“我從不強求你信,你不信,於我無礙,但有人卻因此而送命。不止一個,而是很多個。你從表麵看到的是人死,往長遠處看,卻是國亡。”天竺僧說。
“叫詹布來,我就信你的話。”繞了一大圈,狄仁傑的問題又重新回到詹布身上。
“我隻是我,塔隻是塔,詹布隻是詹布,你也隻是你。走吧,你累了,已經口不應心肆意胡說了。”這一次,天竺僧終於抬起頭來。
外麵傳來喧嘩聲,隨即有人敲門,陶榮在門外稟報:“大人,大理寺傳來急報,仵作老孔從飛簷頂上倒栽蔥下來,撞在青石板上,半顆頭都——事發之前毫無預兆,事發之後,胡先生在老孔的袖子裏發現了一封信,不過這封信……這封信卻很古怪,來自陰間。”
“什麼?”狄仁傑猛地皺眉。
之前,他有七成把握預見到老孔必死。因為在一場大戰役中,前期上躥下跳的都是小嘍囉,嚐到小利就歡欣鼓舞雀躍不已,但事情向深處發展,一旦壓力增大,老孔這類人就扛不住壓力,容易因自暴自棄而自戕。
他沒料到的是老孔留下的那封信——一封陰間來信。
“胡先生見多識廣,他說信是來自陰間,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和依據。”陶榮回答。
狄仁傑走到門口,剛準備舉手開門,又旋身回來,正色告訴天竺僧:“寶密樹大師,明日一早,我派馬車過來,接你入宮麵聖。那座塔必然要建,已經箭在弦上。”
在所有案件偵破過程中,他一律秉承“一事起一時畢絕不可摁倒葫蘆起了瓢”。
那麼,此刻大理寺出事,他就必須安頓好東坊悅來客棧,不能在同一時刻兩端接敵。
狄仁傑離開悅來客棧,外麵已經集結了二十餘名斥候,另外還有十幾名大理寺高手。
“大人——”見狄仁傑出來,所有人一起鞠躬行禮。
原本,這些人臉上都帶著惶惑不安,有些人的肩頭甚至在瑟瑟發抖,因為“陰間來信”的確不是件小事,尤其是發生在大理寺的第一仵作老孔身上。
幹仵作這一行有個老規矩——“整日研究死屍,最後難免暴亡。”而且,老孔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上,很篤定地說自己最後肯定沒有好下場。現世報,來得快,現在,老孔的“現世報”來了。
狄仁傑緩緩上馬,環顧自己的手下。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此刻,他肩上的壓力等於所有人感受到的壓力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