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一年,冬,京城,遂安伯府。
青石板磚鋪成的胡同已被白雪掩蓋,清晨的京城有些地方已是人聲鼎沸,而這片大宅林立的胡同,卻保持著喧鬧中的肅穆與安寧。隻有些下人早早開了角門,開始清掃積雪。
遂安伯府內,更是安靜。
早起的下人忙碌著穿梭在庭院中,卻都沉著臉,不敢交流,老老實實做著分內的活。
大管家就站在抄手遊廊中盯著,嚇得下人一個個鵪鶉似得,連呼吸都放緩了。最近老夫人一直臥病在床,看著是不好了,這老夫人倒下,伯府可是少了根頂梁柱!所有人都揪著一顆心。
正房內,老夫人醒了過來,卻沒叫任何人,隻是靜靜看著床頂的碧玉青煙薄紗出神。
屋子裏門窗都是緊閉的,點著不少的火炭,生生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弄出了一室暖春。可就是這樣,躺在床上的人蓋了幾層厚被仍是手腳冰冷。
屋裏悶得不行,待久了心口都不舒服,就算是有人定時開窗透氣,還是沒人自願常呆。
可是,不呆著,又能去哪呢?現在的她連動的力氣都沒了,渾身軟的沒什麼力氣,不想動,不想說話。
許是大事將近,總是回憶起從前。自己身體自己知道,也就沒了怨天尤人,麵對生死,心態平和的自己都不太相信。
也是,這輩子,自己遺憾也不多。
身為李家嫡長女,自小嬌生慣養,雖然沒有男丁受重視,卻也是被嬌寵著的。
自己又天生聰慧,幼時以女身同弟弟們一起蒙學,極受師傅讚譽,即使後來經曆了那些事,卻也沒放下書墨,才女之名在江南世家女眷中也是頗有盛名。
再及後來嫁人,雖說是下嫁,男方卻也是薄有資產,知上進,自己又帶著極為豐盛的嫁妝,誰敢欺辱?誰敢小看?
武官又如何,現在自己也不是伯爵夫人了麼?與官人雖然沒有多麼轟轟烈烈的情感,卻也是相敬如賓,錦瑟和鳴。就算是自己無所出,也沒有影響到什麼,不知那些想看自己笑話的,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也不對,現在他們,笑話得可不是她堂堂書香世家嫡女卻嫁了個不通文墨的粗糙武將,而是自己身為正妻卻無所出吧?
沒孩子,是最大的憾事。倒不是愧對官人,而是,沒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攢出的家業,到底是便宜了別人。
罷了罷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必計較。好歹也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就算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到底還是敬著自己這個嫡母,也全了這番臉麵。
哎,人老了,就是容易多想,容易心軟。
貼身婢女紅袖端著銅盆推開了黃花鬆木的門,放緩了腳步,將一切東西擺放妥當,才走到了內間,打算叫醒主子。
屋裏還算敞亮,薄薄的輕紗也遮掩不了什麼,躺在雕花梨木大床上的老夫人臉色雪白,不見一絲血色,卻不會讓人覺得害怕。就算是四十有半,卻不見白發,如同20多歲,隻是氣質卻截然不同罷了。
烏黑長發散落在深藍的枕邊,襯得一張小臉越大沒有人氣。或許有人會覺得詭異,可這種白在老夫人身上卻不見絲毫晦氣,或許是她周身的氣息太過寧靜,這種寧靜又是多年沉澱而出,讓看到的人隻覺得一種無名的氣場,忍不住信服,忍不住跪拜。
即使一直服侍著老夫人的紅袖也控製不住低眉垂目,不敢有一點小心思。老夫人就算是臥病在床,常年積威也使得沒人敢在她麵前有一點放肆,包括她這個在旁人麵前頗有臉麵的大丫鬟。
李嫣微微轉動了眼珠,看著這個跟了自己不少日子的丫鬟。或者是自己病了,府裏基本都隻穿著素色,連常年豔紅的紅袖都是如此了。
“開窗。”今日精神還算不錯,突然想看看雪,李嫣在紅袖的伺候下穿戴完畢,讓人攙扶著,半躺在窗邊的貴妃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