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縣河堤潰決,洪水咆哮而出,一下子波及了方圓上百裏。
這裏原本是富庶肥沃之地,國亂之前更是人口密集,農業發達的地區。後來戰亂連連,百姓們不是死於非命,就是四散逃命去了,留下一少部分人口在某位民帥的帶領下躲在遠處偏僻的高地丘陵,艱難地熬日子。
河水十幾次泛濫,把這塊良田都變成了泥沙之地。幸好河水隻是順勢向東,隻是毀壞了下遊一部分田地,還留下了一部分活命田。
北府收了中原之後,很多百姓紛紛從壁壘和南方回到了各自的故裏,在原來的耕地上分得各人的永業田和賦稅田。相對於去陌生地方重新開墾新田地,他們更願意回到自己的故裏,這裏一直在數代人的夢裏縈繞著。
河堤重新修起來了,田地也分下來了,農具牛馬配到每戶了。兩年過去了,這日子也有盼頭了,誰知道今年會出現這麼大的洪水。也許老天爺在補償幾年前的少雨,今年夏天是連日的傾盆大雨,範圍波及秦、雍州等大部分郡縣。各地都發生了山洪和大水,最後彙集到了黃河。而黃河夾卷著比往年要多得多的泥沙,一路東下。司州、兗州、冀州、青州,一路告急。河水到了這裏便遲緩下來,泥沙紛紛積塞,給本來危險的下遊兩岸帶來了更大的威脅。
幸好北府一收複中原便開始整治黃河,大把的銀子撥下來,軍民齊動員,專重修河堤。除了河務局,各地方也在長安的嚴令下異常重視河工。
這次汛期是數十年以來最大的,自然得到了各地官員的極度重視,全部上堤抗洪,嚴保數年來的成果。好容易等到中上遊的雨季過去了,原本以為這汛期就抗過去了,範縣卻決口了。
這河堤決在一個小河曲之處,河水順著決口,往西邊拐了一個大彎,然後流回原本的黃泛區。而在這個大彎上有四個村莊,一下子就在洪水中消失的幹幹淨淨,一千四百多人隻逃出來不到五百人,這還包括上了河堤的青壯。一千餘條人口,就這樣在百姓們中的悲呼痛哭中逝去。
這件事情雖然不是北府立府以來最嚴重的災難,但卻是影響很大的一次災難。汛期過後,《兗州政報》,《民報》,還有臨近的《冀州政報》,《豫州政報》,《青州政報》紛紛報導了這一事件,軍民百姓議論紛紛,矛頭直指該地的地方官員。
範縣主官崔元雖然已經愧疚投河,以身贖罪,但是這責任還是要繼續追究。範縣縣尉、東阿縣令,甚至連指揮堵住缺口的東平郡守也被調查,看是否有牽連瓜葛。
主持調查的是東平郡檢察署的郡檢察官宋彥。汛期剛過的六月,宋彥就從豫州、司州請調了幾名熟悉河工的治曹主簿和精通計度的戶曹主簿,開始從範縣河工賬目和河堤實地查起來。
查了半個月,宋彥發現範縣河工賬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根木料一塊石料,一個民工一輛車馬,都一一列在賬目上。而且這些材料和工錢都是實在價格,根本沒有故意抬高虛報。
河堤上,宋彥讓請調過來的治曹主簿在沙灘口隨便拔開幾個小口子,看看河堤裏麵的情況。宋彥發現裏麵完全是按照治部和河務局的標準和要求來做的,全部都是真材實料,一點兒都不敢馬虎。
宋彥再一一詢問範縣的縣尉、學正、縣丞、各曹主簿、吏員,這些官員說到崔元就流眼淚,讚不絕口;說到沙灘口決口卻怨憤老天無眼。宋彥再走訪範縣各地百姓,卻得知百姓們對這位縣令口碑極好,政績一件件擺出來,修路,修橋,恢複耕地良田,治理河堤水利,說到這些,百姓們都能帶著宋彥來到實地,指著那些不會說話的工程流淚道:“這些都是崔縣令領著我們幹的。”往往說到最後還要補充一句:“老天無眼,害了崔縣令。”
一個多月過去了,河堤的調查毫無進展,宋彥反而調查出死去的崔元真的如往年郡、州評價中所說的一樣,是位難得的清官能吏。那麼這沙灘口的決口隻能說是天意了。
這個結論慢慢地在附近的各州郡傳開了,許多官員隻能暗自歎息一聲,時也,命也。而陽平郡郡守灌斐卻和心腹裴奎、王覽等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懸了兩個來月的心終於放下去了。有幹係的郡戶曹賈泛,郡治曹典史陳寥,縣戶曹主薄章赫等人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裏有數,更是欣喜不已,悄悄地舉宴慶祝。
而那位河務局僉事員外郎崔禮在聽到這個消息,居然狠狠地向灌斐敲詐了一批巨款,然後帶著那名歌妓去了榮陽,待到秋天河務事情忙完之後再回長安。
但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幹的那些事情還是一點一點地被發現了。
首先是宋彥,他在調查沙灘口河堤時,隱約聽到有幸存的百姓在議論,說這河堤決口不是天意是人禍。宋彥細細一查,從百姓們的口中知道。沙灘口決口的地方非常詭異和奇怪。它沒有決在河曲的東邊,受到洪水衝擊的正麵,而是決在西邊,卻是洪峰的側麵。而且這決口非常突然,半個時辰前剛有民工們巡視過,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卻突然就決口了。
這一日,宋彥偶爾聽到一名曾在河堤上的百姓說,在決口前,他遇見了王四和潘石頭。這兩人在河堤上不知道幹些什麼,見到自己走過便變得慌慌張張的,說話也支支吾吾的。但是這名百姓急著去護堤,所以沒有在意,誰知一刻鍾後就看到沙灘口決口了。
另外一位百姓補充道,王四和潘石頭是鄉裏出了名的地痞混混,以前在壁壘時就恃強淩弱,為非作歹。後來回到故裏,分了良田也不知道好生耕作,隻是遊手好閑,混吃混喝。他們懶惰成性,平日裏都不會去應民夫掙工錢,甚至裝傷殘躲避民兵征集,縣尉也知道兩人的德性,還怕兩人影響民兵的軍紀,幹脆就不理這兩人。
黃河汛期的前些日子,這兩人依然沒有報名參加民夫,還在四處晃蕩,準備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怎麼會突然跑到河堤上來了,自然值得懷疑。而且這兩人這段時間經常跑到縣城,又是吃肉又是喝酒,也不知道從哪裏發了財。
聽到這裏,範縣治曹主簿覺得這其中定有問題。他說今年的洪汛非常大,已經超過紅標半米了。在這種情況下河堤隻要被人動一點手腳,立即就會萬劫不複。
宋彥一聽之下,立即簽了緝捕文書,著範縣巡警署秘密捕了王四、潘石頭兩人。因為他知道,這兩個地痞怎麼會無緣無故破壞河堤呢?後麵肯定有黑手。
王四、潘石頭開始的時候死活不承認,隻是說這錢是自己在河邊撿到的,頂多算個昧金不報。
宋彥找來百姓指證他兩人,然後質問他兩人去河堤幹什麼?最後威脅兩人說,按照現在的證據和指證,如果兩人不招,理判署就會判兩人是此次決口的主謀,不但會被行腰斬,享受隻有罪惡極大的罪犯才能享受的待遇,其家人也會徒千裏,終身配為軍奴。
說到這裏,宋彥故意輕鬆地給王四、潘石頭解釋北府死刑的分級和如何執行。北府隻設兩種死刑方式,一種是絞刑,大部分死刑犯享受的都是這種全屍待遇。另一種是血腥而又無法全屍的大辟,也就是斬刑。而斬刑又分兩種,第一種就是斬首,一刀下去,身首異處。隻有叛國投敵、侵略殘民、惡逆弑親(謀害父母長輩)、強奸幼女、拐賣人口等罪大惡極之徒才會被判大辟棄市。而其中情節最為惡劣者可判腰斬。
說到這裏,宋彥冷冰冰地說道:“一千多條人命,就是腰斬你們十次也不夠。到時劊子手定會用上巧勁,讓你們斷成兩截還在地上喘氣。不知你們識不識字?要是識字的話,你們大可以蘸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寫你那一刻的感受。不知是慘字呢?還是痛字呢?”
聽到這裏,兩人滿身冒汗,上下顫抖。而王四最先崩潰,在那裏邊爬邊哭喊道:“都是潘石頭,貪圖人家的錢銀,這才拉上我的。大人,青天大人,我隻是從犯,我家中還有妻兒,請從輕發落我吧。”
看到王四招了,潘石頭也堅持不住了,最後也招認不諱了。
據兩人交代,他們被一個神秘人用重金蠱惑誘使,並按照他的指示,在沙灘口河堤上找到了一處險要的地方,然後伺機用短刀刨鬆了其中的幾塊大石頭,不一會大水就從縫隙裏流進來。當時兩人有點後悔了,想補救一下。但是大水何等洶湧,一點縫隙便給了它可乘之機。河水迅速將大石頭衝刷地越發鬆動,不一會水勢就衝開了這裏,先是一點口子,接著是一個大口子,沙灘口終於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