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公元年,商君去魏至秦。……孝公十二年,施變法。……其後,秦乃強。”
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一個長手長腳的少年正高高地據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翻著一卷竹簡,陽光從交錯的枝葉中透了出來,斑駁地照在這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的臉上身上,雖然穿著粗布的衣服,但是在那層層的光暈的掩映中卻給人以一種神祗般高貴的錯覺。
“趙政,趙政!你小子死到哪裏去了?”
一個粗大的嗓門由遠處漸漸傳來,打破了剛剛謎思一般的寧靜,也讓少年皺起了英挺的眉頭。
“趙政,趙政!”
聽著一聲聲靠近的催魂魔音,趙政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今天的好時光就到此為止了。動作敏捷地,他將手上的竹簡藏入樹身上一個隱秘的洞中,隨即翻身下樹,好整以暇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方才揚聲答道:
“賈總管,我在這裏。”
隨著趙政的應答,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地向這邊前進,漸漸,帶有幾分沉重的喘氣聲也越來越大。
“你這個隻會偷懶的死小子,我一不看著你就不見人影了。去,給我劈柴去!”
一個圓滾滾的身形出現在趙政的麵前,齜著滿嘴的堪比老玉米的黃牙,趙王宮的仆役總管賈善迎頭就是一陣爆栗。
“是,賈總管,我這就去。”
不辯解,不多話,趙政仿佛沒有聽到賈善對自己的喝斥,立刻躬身說道。
“去去去,還不快走!”
揚腳踢了趙政一下,賈善對於這個看起來極為不遜的少年居然會毫不反抗地任自己斥罵有些驚訝,又有些不甘——如果他稍有不服,自己就有更大的理由可以好好地“招呼”他了,這個小子身上總是流露出一種讓他極為不爽的壓力,仿佛他在睥睨蒼生一樣——哼~睥睨蒼生?我呸!這小子天生就是雜役的命!
壓住心頭竄上的怒火,趙政大步地走開去。對於賈善的挑釁,他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這個總管似乎總是看自己不順眼,有事沒事就來找自己的麻煩。但是因為父親離去時的叮囑,讓他隻能強迫自己忍耐這一切。
“喝!”
赤裸著上身,搬著一堆劈好的柴禾走進柴房,趙政似乎將滿腔的怒火都發泄在了無辜的木頭上。正準備將這堆柴禾扔進去,卻冷不防地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裏麵。
“你在那裏做什麼!”
並不是他想要大聲地喝斥他,但是如果剛剛不是自己反應快,那麼這個小個子就已經被一堆柴禾埋起來了。
“啊!”
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會來到這裏,小個子仿佛受了莫大的驚嚇一樣立刻跳了起來,惶惑不定的雙眼骨碌碌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對,對不起!”
並沒有看清楚眼前的是什麼人,之前恐怖的遭遇還讓燕丹心存恐懼,本能地開始道歉,希望能夠讓對方忽略掉自己的存在。
“你在怕什麼?”
燕丹轉身的那一瞬間,趙政就將他臉上斑駁的淚痕看了個一清二楚——原來是個躲在這裏偷哭的小孩啊——看著他渾身上下散發出受虐氣息的樣子,趙政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他不記得自己長了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啊,這宮裏跟自己年齡相當甚至略大一些的侍女,都曾經悄悄地塞過東西給自己,這付皮相還不至於讓這個哭得像隻兔子一樣的小孩嚇成這樣吧。
“我……對不起,對不起!”
眼睛裏還滾動著淚水,隻能依稀看到這個跟自己說話的人的身形比自己整整大了一倍,如果他也要像剛剛那些人一樣的欺負自己,那該怎麼辦?天啦,父王,母後,你們在哪裏?
“……”
看到燕丹的這副模樣,趙政不由地一陣頭痛,他最不擅長的,就是哄小孩了。看到語言溝通已經無效,那麼就隻要用行動了。
“啊!”
乘著燕丹隻顧著害怕而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趙政將手上的木柴放到了地上,然後伸手一拉。
“放開我!放開我!”
一回過神來,燕丹就在趙政的懷中拚命地掙紮開來,一邊掙紮,一邊搖著頭驚聲尖叫——
“放開我!不要脫我的衣服!不要脫我的衣服!我不是女孩,我不是女孩啊!”
聽清楚了他在哭喊些什麼,趙政不由地有些哭笑不得——難道自己已經從剛剛的凶神惡煞變成了現在的采花大道,而且還是對一個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的小男孩?
“放開我!放開我!”
就在趙政發愣的時候,燕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剛剛一直在不停掙紮的身子也慢慢軟了下來。
“咦?”
看著突然在自己懷中暈了過去的燕丹,趙政的頭上立刻劃下三道黑線——難道自己真的長得那麼恐怖麼?竟然能夠把小孩嚇暈過去?他一直以為這是那位賈善賈總管的獨門密技。看來有空的時候,是要去找麵鏡子來照照了。
不過現在既暈之則安之。趙政抱著懷裏的燕丹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來,開始打量這個將自己指控為有戀童癖的采花大盜的小男孩——
從他腰帶上配帶的玉飾來看,這個小家夥的身份應該不低,但是怎麼會一個人躲在這裏哭呢?目光移到燕丹的臉上,一張宜男宜女的臉立刻落入眼中,因為害怕而緊緊蹙起的秀眉,不安的睫毛如羽毛般輕輕顫動,哭得紅通通的鼻頭仿佛幼兔一樣惹人心憐,紅豔的小嘴微微地張開著,似乎在說些什麼。
“不要不要不要啊!”
正想著,燕丹突然大喊了一聲坐了起來,掙開了措不及防的趙政,迅速地離開了他的掌控區域。
“嘿!小家夥,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我保證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看到燕丹的長相,再聯係起他剛剛的話語,大致發生了什麼迅速地被拚湊了出來。趙政努力地拿出最可親的鄰家大哥哥形象,試圖用最無害的語氣讓這個看起來受驚過度的孩子放鬆下來。
“……”
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身子,燕丹不太信任地緊緊瞅著趙政——沒有了淚水的隔膜,他終於看清楚了剛剛那個突然抱住自己的人的外貌——五官是跟自己的陰柔全然不同的陽剛,濃黑的眉毛,有神的雙眸,突顯出他的剛正,雖然還是少年的樣貌,卻已經隱隱有了威嚴之勢。不過此時那對烏黑的眼睛,正在溫柔地看著自己,似乎怕驚嚇到自己一樣。
“相信我哦,我不會傷害你的,我保證。”
用連自己都感到訝異的耐心,趙政勸哄著燕丹,就差沒有拿出糖果來了——看著眼前這個用濕漉漉的眼睛充滿戒心地打量著自己的男孩,趙政的心頭不由一震——那種幼獸一般的眼神,即充滿戒備又有無言的渴求在其中,就好像在說:“快來保護我吧,快來保護我吧。”或許,自己就是因此而放不下這個男孩的吧。
歎了一口氣,趙政知道自己這次肯定又要被賈總管罵了,不管罵就罵吧,管他呢,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真的麼?”
就在趙政已經做好準備要開始一場持久戰的時候,一直縮在角落的燕丹終於說話了,雖然聲音細得好象小貓叫,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真的真的,來,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那就慢慢地過來我這裏,我保證不動,好不好?”
小心翼翼地看著燕丹,趙政努力地把自己可能帶給他的恐懼感降到最低。又慎戒地打量了趙政一眼,燕丹終於遲疑著向外挪了一點。雖然隻有一點,卻讓趙政猛地舒了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我叫趙政,你叫什麼?”
信守諾言地待在原地,趙政隻是不停地用眼神鼓勵著燕丹一點一點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當兩人之間的距離最終縮到最小的時候,他挑了一個最安全的話題。
“丹,我叫燕丹。”
“那個燕國太子?”
聽到這個名字,趙政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前幾天就聽說為了表示燕趙之間的相互信任,燕國要派一個質子過來趙國,他還曾經被派去打掃那個質子要住的那座院子——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燕國竟然會讓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來做質子。
“嗯,我是燕國的太子。”
似乎漸漸感覺到趙政對自己的友善,燕丹慢慢地放鬆了一直緊繃著的身體,開始跟趙政一問一答起來。
“我知道,那天我還被派去打掃你住的院子,你院子裏現在的花都是我種的哦。”
“是麼?”
“是啊,那天啊,我……”
就這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趙政技巧性地將話題引導到自己想知道的問題上。
“剛剛是不是那個趙國太子找你麻煩了?”
“你怎麼知道的?”
一想起剛剛的遭遇,燕丹剛剛有些血色的臉又變得蒼白了。
“在這座宮殿裏麵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也隻有他了。”
想到那位外貌異常俊美,卻有著一雙邪氣的眼睛的趙國太子,趙政就沒有什麼好感。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連男人都還稱不上的小子,每次見到自己母親的那種眼神,讓自己恨不得狠狠地揍那個小子一頓。而且聽說那位太子對於手下長相清秀的小太監也很喜歡淩虐——有一次他就曾經看到一個小太監裹在席子裏被抬了出去,垂露出來的那條手臂上布滿了青紫的淤痕……
“他好可怕……”
想到那個長相斯文的太子說要帶自己四處走走卻將自己帶到一間屋子裏想要脫掉自己的衣服,那付猙獰的麵孔,燕丹不由地微微顫抖了起來。他不能想象,如果不是後來有一個小太監匆匆趕來說趙王有事找太子,自己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但是,就從他當時那雙閃爍出野獸一樣的光芒的眼眸來看,那情景……不堪想象。
“別想了,下次他要是敢再欺負你,我保護你!”
看著燕丹的臉色一變再變,趙政也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麼好的回憶。他沒有想到,趙國的那個太子竟然敢連燕國來的質子的主意都打,他就如此有恃無恐,不怕兩國的關係因此而交惡麼?不過看燕丹的樣子,應該是除了驚嚇之外並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如果這樣的話,那麼這樣的事情不想也罷。
“謝謝你。”
雖然看著趙政的裝束,燕丹也知道他應該隻是一個下人,但是對於他的這一番話,他還是很感動——這樣的話,還不曾有人跟他說起過。
“對了,你今年幾歲了?有十歲了麼?”
想到了這個自己一直在疑惑的問題——他實在不能相信,怎麼會有人派這麼小的一個小孩子來別的國家做質子。
“我十二了!”
一揚頭,挺了挺瘦小的身子,燕丹有點著惱地說道,似乎很氣憤自己被小看了。
“騙人的吧!”
不是看不起他,趙政隻是直覺地反應道——雖然自己在同齡人中屬於塊頭比較大的,但是眼前的這個小家夥未免比自己小上太多了吧?十二歲,真的假的?
“你!”
漲紅了一張臉,燕丹為他懷疑的話語而氣憤不起,從小個頭就比同齡人要矮一點,所以特別介意別人對自己年齡的看法。
“別生氣別生氣,我隻是有點吃驚而已。”
看著燕丹的表情,趙政明白自己一定是踩到燕丹的痛腳了。
“哼。”
聽到那種解釋,燕丹的心裏更嘔了。偏過頭去,他用行動表示自己的不滿。
“嗬嗬~你看你像十二歲麼?你要知道,我也隻是十二歲哦。”
燕丹孩子氣的舉動逗樂了趙政,雖然知道可能不太合適,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你也十二歲?”
難以想象,這個比自己整整大了一圈的少年竟然和自己同年,看了一眼自己細瘦的胳膊,再看了看他結實的身材,難怪他在聽到自己也是十二的時候會那麼驚訝。心思流轉之間,燕丹已經原諒了趙政的“無禮”。
“你不生氣了?”
可是偏偏還有人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傳說中有一句古話叫作“自作孽,不可活”……
“哼!”
就這樣,兩個年齡仿佛的少年,在這個簡陋的柴房中繼續著他們人生中與彼此的第一場對話。嬉笑打鬧之中,命運的絲線,開始密密織繞……
“政,那個賈總管又找你麻煩了麼?”
看著趙政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燕丹不難想象剛剛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