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證》第42章
佳代的信寫得很緊迫,沒講什麼格式。留在信紙上的淚痕已經發黃……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有人說是到中國的滿洲,有人說不是滿洲,押送我們的兵不肯告訴我,以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二郎(宮本當時編的個名號)啊,你怎麼還不回來呀?那些跑郵差的人全都討厭我了,每次見到不等我開口就先衝我甩過來一句讓人傷心的話:沒你的信沒你的信! 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說,他說過要來信的呀,怎麼會沒有我的信呢?我問他們是不是搞丟了,拜托他們查一查,他們理都不理我。我本想給你寫信,又不曉得你在哪塊天,又怕分了你的心。上個月,我就聽到風聲,移民局要把我押到外國去,我心裏慌了,每隔一兩天就要帶著天生往火車站跑一趟,凡是臉上有傷疤的,凡是背影像你的,我都要走攏去看看,聽他們說話的聲音像不像你。
你還好嗎?有人給你做飯洗衣服嗎?你身上又沒有錢,拿什麼過活喲?我猜想你是不是在下苦力,不掙到大錢就不回來見我。誰要你的錢囉?人回來比什麼都好哇,我一個人拖著天生太孤單了。
你知道什麼叫移民嗎?就是把我們這種人,組成農業開墾團弄到占領國去開荒,做工。別人不肯去,我們孤兒寡母說不起話,不去就用槍押著走。他們說我是“敵國第五縱隊”(指當地人中的敵國奸細)的人,說我窩藏過敵國特務。因為你走後,我的肚子就一天天的大了,就被別人看出來了,從那以後我就抬不起頭了。他們問我肚子裏是誰的種?我偏不說,逼急了,我就撒謊說是做夢懷的孕,是天生的。他們說我對帝國不忠誠,就把我押到村公所去天天逼問,還打我,會長有一次一口氣就打了我七個耳光,村長也踢了我兩腳。不過,你放心,我沒讓他們踢肚子,我現在也學精靈了,一看他們要動手,我就趕忙蜷在地上,把身子弓起來讓他們踢屁股。打完了,他們又問你長的什麼樣子,有多大年紀,是不是敵國特務?我還是不肯說。
孩子生下來後,他們脾氣更大了,又說我丟了日本婦女的臉,說幾百萬英雄在中國大陸殺敵,我卻敗壞了大後方的風氣,這事傳到前線可不得了,軍人都會擔心家裏,要亂軍心。於是,就有人出壞主意,說幹脆把我攆出村子,送到軍窯子去當慰安婦,慰勞前線將士。我嚇壞了。回來後,我就去上吊,恰巧又被監視我的人發現了,衝進屋把我解了下來。後來,他們就不逼我當妓女了。我也不上吊了。我吊死了,孩子怎麼辦呐! 誰喂他的奶? 誰給他洗澡?他可是你的骨血啊,縱然這輩子看不到你,有孩子在身邊,我也有個盼頭啊……
孩子有一歲多了,叫天生,是我取的名字,不曉得你滿不滿意。天生是個男孩,很精靈,眼睛眉毛都像你。他喊得來二郎了,我教他喊的,聽他喊著你的名字,我心裏舒服。
這孩子就是愛撒尿,經常撒在我的背上,熱乎乎的。奶水也不夠他吃,不過你放心,再苦我也會把他養大的,就是不曉得你們父子將來能不能團圓。我還擔心孩子長大了問起你,那時候,我該怎樣對他說呢?我也擔心將來人家喊他私生子,我真想哭啊……
明天,我就要帶著天生一起走了。押送我們的兵已經進村來了。上午,我哭著去找村長說情,我說我帶著個孩子,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收拾行李也來不及,能不能讓我緩幾天走?村長板著臉,很嚴肅,看都不看我,像是怕我勾引他似的。這回我再也逃不脫了,國防婦女會明天一早就要來封我的大門。我把值錢的東西和家具都賣了,賣得很便宜,沒辦法呀!總比白白地丟了好。賣不成錢的全都送了人,我隻帶了些衣服和被子走,路程遠,多了搬不動。聽說去的地方很冷,被子是要帶的。
我這是頭回出遠門,背井離鄉,心裏真害怕,不曉得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來……
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了。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來這裏找我,這事又不能對別人說。情急之下,我才想到在壁上鑿個洞,給你留下這封信,並把照片留在原處,讓你容易找到。我這種壞女人的照片,除了你愛看,別人是不會要的。
給你寫這封信真艱難哪,好多字寫不來,我又想哭,寫一句哭一陣,寫了整整一個晚上。這時候天都快亮了,可我心頭還有好多話沒說完,真的沒說完,我不寫了,我得趕緊去藏信,我真的不寫了……我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