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的六月是較為平靜的月份。
就在上個月,垂垂老暮,已是七十四歲高齡的範純仁從大名府返回了開封,並受到了趙佶的親自接見。這位名相範仲淹的次子,舊黨元勳自從被貶知大名府後,雙目失明,卻恬然處之。身體蒼老的範純仁自然不適合擔當政務,而趙佶也很體貼地任命他為觀文殿大學士,也就是皇室高級顧問。
當範純仁在內侍的攙扶下緩緩步入凝暉殿內,趙佶急忙站起了身子,以示對老臣的尊敬。
“臣,範純仁拜見官家。”在趙佶的示意下,內侍們急忙阻止了老人的行禮,卻被範純仁拒絕道:“天下之最大,唯禮也!豈有麵見聖君而不拜之理?”於是在眾人擔心,趙佶感動的目光下,範純仁艱難地最終向趙佶鞠了一躬。
坐而論道,是北宋皇家優待士大夫的一項傳統。待範純仁坐下後,趙佶說道:“朕得卿一識麵足矣!朕常聞卿有先父文正公(範仲淹)之範,又為元佑老臣,不知有何事可教朕?”
“無他,唯進賢退不肖爾。”
“何者為賢,何者為不肖?”趙佶聽後微微有些失望,因為類似的話已經聽過無數次了。
“以官家看,什麼是賢臣?”範純仁失明的雙眼轉向趙佶。
“賢臣,自然是有正氣,懂義理之人。胸有經世濟國之才,又有仁孝之心,已天下為己任的大臣。”趙佶幾乎脫口而出,卻不了解範純仁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官家所言甚是,那麼王介甫與司馬君實,何者為賢?”
趙佶思考了一下:“二者皆為賢臣……”說罷,他忽然感覺到範純仁發問的目的了。
“若二者皆賢,為何兩人卻勢同水火而不能容於朝堂?若按排賢之人必為小人,那麼二人誰又是奸佞?”
“………………”趙佶愣住了,他從來隻聽過新舊兩黨互相指責,卻沒有思考過誰是小人。說王安石是小人?那可是連政敵司馬光都讚賞的人。司馬光是小人?可他身為士林領袖二十年,名譽天下,又有哪個小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他思考了半天卻抓不住頭緒,隻得無奈地看向範純仁:“朕著實不知。”
“二者皆為賢臣,卻又同為奸佞也!”範純仁一言驚人,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被震驚的趙佶良久才吐出兩個字:“……何解?”
“二人都生活節儉、一心為國為民,他們剛正不阿、品德高尚,自然是賢臣。”範純仁平靜的說道,頓了頓繼續道:“但是,如今愈演愈烈的新舊黨爭卻因此二人而起;從此朝政混亂,政令朝夕令改,國是荒廢。如此結果隻有奸佞方才可以相比也。因此臣說二人又同為奸佞!”
最後,範純仁用一句更讓人驚駭的話做了一個終結:
“二人實乃品德高尚之奸佞也!”
趙佶震驚地看著雙目失明的舊黨元勳,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老人,會說出如此駭人的言論。這種分明是激進到了極致的話,如果是章惇說的還好理解,但一向守舊的範純仁卻怎麼會有這種觀點?
但是仔細一想,趙佶卻發現還真是有道理;王安石和司馬光都是品德高尚的人,為人處世連政敵都不得不讚揚。一人是‘負天下之名二十年’的改革家,另一個則是士林領袖,應該說是賢臣的典範。可是兩個賢臣卻造成了大宋開國以來最激烈的黨爭,後果的惡劣簡直無法形容。就連今天讓趙佶難以忍受的這麼多問題,不也是源自兩人黨派之間的爭鬥麼!
如此一來,兩人對朝政造成的後果也確實隻有‘奸佞’來形容了,趙佶對如此新奇的觀點來了興趣。
“若朕沒有料錯,卿可是舊黨之人呐,怎麼會有如此思維,批判你的精神領袖司馬君實?”
“臣自雙目失明後便專心思考變法一事的得失;臣雖然是舊黨,但卻自認為新黨所施行的新政是正確的,大宋到了此時此刻不變法則危矣!可是,臣卻不讚同王相公的大刀闊斧般的執行方式。臣認為凡事都講一個過程,過激、過匆忙的施行並未成熟的新法,隻能給百姓帶來災難。所以臣和蘇子瞻都認為,新法當施,但應緩不應急,豈不聞欲速則不達焉?”
“同樣,司馬相公執政後盡廢新法也是偏激了;新法中有利於民的法則與國於民都應理所當然保留,但卻被一概廢止。這也是臣最不滿意司馬君如的一點。臣曾對他說“王安石製定的法令有其可取的一麵,不必因人廢言,有可取之處的主張,盡量采納。”可惜司馬相公卻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