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開春,寒意未去。我牽著外公的手,身上穿著過年外婆給縫製的我心心念念的“東方綢”衣裙,顯得粉雕玉琢,如畫裏人兒。我俏生生的站在門台頭,怔怔地望著高大的門台。門台頂端石板上刻著兩隻踩著祥雲的獅子戲繡球的精致浮雕。浮雕下是“雲蒸霞蔚”四字陽文橫匾。一條成人手掌寬厚的石格條撐起門楣,石格條兩側是一幅陽刻對聯“襟細水抱中和氣,平遠山如蘊藉人。”我剛認字不久,對文字很敏感,使指著對聯念:“水、中、山…嗯…如、人。”“哈哈哈!桐桐有用起來了,這是你爺爺家,以後有的是時間把上麵的字認全。”外公爽朗的笑聲引得屋內一陣騷動。屋裏的陌生聲響讓我一陣緊張,覺得門台有一種威嚴的感覺正向我壓下來。“爸,媽,你們來了。”一位懷抱嬰兒的清麗婦女迎了出來,後麵跟著絡腮胡的中年男人與一個瘦削的少年,“桐桐,都長這麼高了,當用起來了!”
此地名喚箬溪,盛產箬葉與西瓜。因地處楠溪江腹心之地,曆來是楠溪水路貨運的中轉站,是楠溪中上遊數得著的大地方。村莊背山麵水,我家房子門前正對的便是寬闊的楠溪江麵,江心有一被江水衝擊而成的長條狀卵石灘地,天然的把江麵隔離成“外灘”與“內灘”。內灘平時供舴艋船與竹排休憩之用,也是村民洗衣淘米之地,有矴步橋與江心卵石灘地相連。卵石灘地上長滿楊柳,此時柳條低垂,楊柳依依,與水光山色互為映襯,十分迷人。外灘流急,溪麵較寬。卵石灘的上首是一處深潭,水流平緩,有渡船接引兩岸人們往來。下首也是一處深潭,獅子岩就矗立在那裏。如此便形成極為別致的景觀,引得附近的人紛紛來看稀奇。
我太爺爺曾是南溪船幫裏有名的船老大,擁有三條貨船與十幾條毛竹排,曾風光一時,門台頭就是那時候建的,門台是在當地地位與財富的象征。當初,我外公就是覺得把閨女嫁給大地方大戶人家有麵子,不遭人欺負,才把水靈靈的女兒嫁給麵容粗獷的生胡人。
這一年,父母好像特別忙。村裏中心地段的祠堂被縣旅遊局征用,要建一個大酒店。聽聞這個消息的村民好像嗅到腥味的貓,紛紛排陣在臨溪地段建造餐館與旅舍。父母在外地彈棉花掙到一筆錢,財大氣粗,當下便緊鑼密鼓地在臨溪的宅基地上建新房子,承包下村東頭渡口的渡船和投標了溪裏溪魚十年的經營權。農村建房多用磚瓦,從上遊用貨船運來的磚瓦都卸在內灘的溪灘邊,靠人工一趟一趟的順石階條“踏步基”運往工地。我這個當用的長女自然被派上陣。我被換上大紅絨衫,綠棉褲,很是鬱悶。磚頭死沉死沉的,我可不是力能舉輪胎的小舅,一次最多隻能搬運5條,被重物墜得腰都彎了,像極清宮戲裏彎腰走路的太監。一堆磚頭分成好幾“坨”,我一天的任務便是搬完三坨磚頭。搬運了兩天,走路便慢騰騰有點飄,最後一屁股摔翻在地,摔斷了好幾塊磚。母親急得大罵:“我們在外彈棉苦爛起也熬過來了,你搬個磚就摔摔打打的,還哭,起來哄妹妹去,這裏你不用幹了。”說罷便一把把妺妹塞給我,自己上手去搬磚了。我抱著妹妹周明傻傻的坐在江邊,妹妹扭動身子勉力掙紮也沒理會,一會就聞到屎尿的臭味,便慌忙把妹妹擎離身邊,扯著嗓子喊:“拉屎了,妹妹拉屎了。”母親聞訊趕來,寒著臉:“你死人呀,這麼大的人了,小明扭動,你不會端屎端尿!”接著,扯下妹妹的圍裙與破布條製成的尿布片還有流涎兜,讓我拿去溪裏清洗。
村裏洗衣服的地方在矴步的右首,水較淺。我挽著鵝兜來到溪邊,倒出衣物,入水浸泡,然後拖出水置人們特意搬到此處的大石板上擦上“洋皂”,用棕毛刷橫豎一頓刷,再放水裏揉洗。妹妹的圍裙一格白一格青,四四方方,在水中拖動,如戰旗揮舞,很是有趣。水花裏一群白條兒魚尋味而來,我更歡喜了。草草擰幹衣物,放到大石板,便卷高綠絨褲褲腳,提著鵝兜去抓魚。楠溪江水質尤為清冽,遊魚細石,曆曆在目。那時,溪魚特別多,經常成群結隊地在矴步上遊招搖,士兵拉練似的。其中有一種叫“紅須布”的魚,最為仙風道骨,也最招我們喜歡。這種魚全身紅白相間,背部跟鰓下多長有魚鰭。我追著一條“紅須布”忙得不亦樂乎。可是鵝兜不能滲水,捕魚的效率很差。一兜下去舀上來的全是為數不多的跑得不快的小魚苗。但我不在乎,仿佛回到了小港溪頭那段時光。傍晚,放“鸕鶿排”出灘抓魚的老周伯經過,提醒道:“娒,天暗了,還不走歸吃夜飯。”我猛然驚覺,便提起衣物匆匆往家走,隻見門台下母親拿著“竹細篾”正東張西望。“竹細篾”用毛竹尖的細竹枝捆紮而成,是農村人教育小孩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