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關口,遠遠的楊峰就看見老同學王海在那裏翹首以盼,他一副不管不顧著急的樣子站在那,那樣子讓楊峰有些感動。楊峰的朋友不多,在異國他鄉的地方隻要有大學的老同學,楊峰總是先和他聯係。畢業十幾年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盼望有機會相聚。這種想見老同學的願望在大學畢業十年後最為強烈,究其原因不難理解,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大家都在潛移默化地不停改變,他無法知道他和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有什麼不同,於是他突然想見一個老同學。見麵後,通常有兩種情況,老同學保養良好,基本麵貌沒什麼變化,於是他說:
“你還是那麼年輕,一點沒有變化呀!”,另外一種情況是那本來熟悉的老同學已經麵目全非,於是在暗暗心驚之下,他說:
“哎呀,變得成熟多了!”,可是無論見麵時出現上麵哪一種情景,他心裏都想的是自己的變與不變在老同學看來又是怎麼想的。
王海站在那裏的樣子此時此刻就給楊峰這樣的想法。他是一畢業就來到M國的,此後在他們同學的通信中消失了好幾年時間。後來據說拿到M國綠卡後又開始和同學們聯係起來。他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當然那是十幾年前在學校的印象。此時向楊峰走過來的王海,則怎麼看怎麼都顯得有些成熟多了,他看起來好像有五十歲了。也許是機場光線的問題,楊峰從哪個角度都覺得他有些駝背。他們沒有擁抱,兩人一邊握手一邊盯著對方的臉細心端詳,大家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內心的激動和感慨,接著大家都爽快地笑起來。坐在王海買的二手本田雅閣向他家走的路上,王海告訴楊峰他出來這些年的經曆,滿腹牢騷,滿口怨言,讓楊峰這個老同學特別感動。一般來說,那些出國的人,特別是得到綠卡拿到身份的,在接待他們這些國內出來的老同學時,經常都強顏歡笑,處處要勝人一籌的樣子。王海不是這樣,他一路抱怨,先是從自己出來晚了兩年,錯過了綠卡機會,一直到選擇學習政治專業,畢業後根本找不到工作,最後隻好到餐館打工,好不容易靠偽造材料獲得了綠卡,也辛辛苦苦積攢了一點錢,才發現自己已經老大不小了。當有時間和心情開始接觸國內出來的老同學,老朋友的時候,卻發現原來出來的無論是老同學也好,老朋友也好,一個個看起來都活得比自己滋潤,心裏不知道有多別扭。隨即小海嚴肅地問楊峰,國內這些年發展真那麼快嗎?有錢人真那麼多?怎麼和那些官方統計數字有些不相符呀?他說自己剛剛買了一棟小公寓,付了五萬美金的首期,另外二十五萬要20年付清,所以他真沒有心情自己回去搞清楚,他希望楊峰這個老同學可以幫他解答這個問題。楊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其實你已經有車有房了,雖然房子隻付了五萬美金,可是那在國內這也不是個小數字啊,何況你能在這裏見到的老同學,老朋友都是混得不錯的。”
“哈,你老兄想必混得也可以吧。”王海笑起來。
“你這次來不光是為了做生意吧?還有什麼任務吧?”
“什麼任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離開單位了。我這次來除了生意,也是有點懷舊,想看看你們在海外的幾個老同學。”
“這麼多年分分合合,當年那時候大家都不來往,現在都好幾年了,又千裏迢迢的過來探望,看起來你還挺念舊的。”王海表情突然變得有些落寞。開了一會車,歎了一口氣道:
“我們老同學在這裏的總共沒有幾個,海鵬還回去了,你也回去了,一個班四十人,現在在這裏的才三個。你看我又混得這樣子不成器,你看人家理工科專業的,我們那一屆每一班至少有二十人在M國。有些理工科專業,如果開同學會,在M國的要比在國內的多很多,哪像我們,在這裏孤單單的就那麼幾個人。都是我們選擇學習什麼狗屁政治和國際關係的原因,畢業出來完全用不上。” 他停了一下,喃喃地說:
“當然也不是完全用不上,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把以前所學的全部忘掉,聽說劉文偉在HSD城就幹得不錯。”
在大學的四年裏,劉文偉是他們班的班長。這在BJ大學這個一直推崇民主的校園裏,特別是在我們這些學政治的同學中,的確是很不容易的事,而事實上很多不容易的事到了劉文偉那裏就變得不那麼困難了。他和王海、田海鵬是差不多同時到M國的。三個人中,田海鵬拿到M國護照後就返回國內當起了海龜,王海在LSJ城一邊為生活奔波,一邊逮著機會就發牢騷,而劉文偉卻已經進入了M國政府做事,並且據說還沒有放棄他大學的專業。
劉文偉一米八二的身材,細皮嫩肉,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任何時候都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在大學的時候就是鶴立雞群。當時同學們大多把劉文偉的這種氣質歸結於他有一個當副省長的爸爸。現在看來也不盡然,因為劉文偉的爸爸早就退休了,而劉文偉的成功卻仍然在延續。
第二天一大早,當楊峰和許峰拖著他們的行李走出酒店大門時,看到一身西裝革履,仍然英俊瀟灑的劉文偉斜靠在奔馳車上看著楊峰他們微笑時,楊峰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和你打招呼。哈哈哈,聽說國內像我們這個年紀的成功男人打招呼不再是‘吃飯了沒有’,而改成了‘離了沒有’,因為成功了隻要一離婚就可以娶一個二十出頭的小美人。哈哈……”還沒有走近,劉文偉就開起了玩笑。大概是想起了楊峰還沒有結婚,也就打住這個話題。他一邊盯著楊峰看,一邊張開雙臂.
“楊,你看起來成熟了很多呀。”
“拜托,謝了。我知道我老了,不用你提醒。不過你看起來還是那麼幼稚,年青啊。”楊峰被他擁抱得透不過氣來,大家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一如既往的, 看到劉文偉本身讓楊峰的心情舒暢不少。楊峰裝出很適應的樣子,爬進他那還散發出新車和皮革味道的奔馳車裏。
“我們這就出發,路上在麥當勞吃早午餐,好不?”
“當然好,你還記得我的習慣呀。”楊峰那會兒每次到HSD城都是在路上的麥當勞吃早午合一餐。
“回國後這些年,你混得怎麼樣?”LY城早上出城的車輛不是很多,我們半個小時後已經上了高速公路。
“到處做點小生意,不好也不太壞,無所謂了。” 楊峰平靜地說。劉文偉聽後歎了一口氣,不無惋惜地說:
“我一直認為,你是最適合在國內做官的,可是沒有想到,你竟然下海了。”楊峰細細地回味著“下海”這個詞,劉文偉接著說:
“前幾年我本來也想回去的,父親有個老同事介紹我到BJ一位首長的辦公室去當秘書,副處級。後來我考慮了一段時間,就謝絕了。不久,我就申請了M國護照。你看,現在已經沒有可能回國做官啦, 完了!”
“我說文偉,其實我應該為你惋惜才是,你倒是一塊做官的料子。”楊峰說這話是真心的。劉文偉收起了笑容,搖搖頭,又歎了口氣:
“楊,你不會告訴我,連你也對國內的情況搞不清楚吧?你沒有看出來,我們學習政治,選擇文科的,根本就沒有可能在國內目前的大環境下做官嗎?” 楊峰笑了笑,沒有答話,楊峰喜歡聽劉文偉很多獨到的見解。
“這些年,你不是沒有注意到,學習文科,學習政治、哲學、曆史的大學生根本無法在官場上混。工科、理科的大學生紛紛上位,我們這班同學也沒有幾個突出的,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據我所知還隻有出了李小軍一個副廳長。不過,也好。你知道,BJ大學文科出來的,不到幾年,都有在監獄的。楊,你知道為什麼嗎?” 楊峰搖搖頭。
“就是因為這些學習文科的,都管不住自己的一張嘴巴呀!喜歡議論,喜歡說東道西,這可和國內推崇的是不議論、不爭論、埋頭苦幹,紮紮實實地搞經濟建設是格格不入。可是我們是學習文科的呀,政治、哲學、文學等的精髓就是要在爭論中求真知,在實踐中求真理呀。這一不爭論,這些學習文科人的簡直成了一堆廢物。你說,我說得對嗎?”楊峰點點頭,他對劉文偉的口才一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在學校時,隻要有劉文偉在場,真理一般來講都會一邊倒,站在他那一邊。最神奇的是不管選擇哪個論點,他都能從正反兩方麵搞得你要麼服服帖帖,要麼理屈詞窮,麵紅耳赤的。
“我當時選擇離開,後來有機會也沒有回去。你們回去的人感覺如何?聽說國內很歡迎海歸,不過好像不包括我們這些學習西方政治、哲學和文學的人。”
“你的選擇是對的。不爭論,甚至不思考,對於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思考是痛苦的,而爭論則是危險的。既然國家什麼都為我們想到了、思考到了,並且又這麼周到,我們何苦還要去苦思冥想,動不動就去爭論得不依不饒呢?不但搞得自己終日悶悶不樂,而且惹得別人不高興。”在楊峰說話間,劉文偉不顧開車危險好幾次扭過頭來瞪楊峰,大概想從楊峰的表情裏判斷楊峰是否在開玩笑吧。楊峰笑了笑,換了嚴肅的表情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