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大學士辭官,有的是出於上意,自己其實萬萬不想走,比如弘治初年的萬安,孝宗皇帝厚道,不好直接攆人,多次暗示,萬安隻當不知道,後來幹脆隻得明示,叫萬安滾蛋了事。
這樣走法當然不體麵,體麵的便是大學士知道皇帝想換人,皇帝明明想換,卻又幾次挽留,君臣雙方演一場戲,三四次請辭和挽留的戲碼演完之後,該大學士就能順利滾蛋回家了。
現在看張居正這奏疏和萬曆的批複,君臣二人都是十足真心,一個真心想走,活不下去的話說的叫人覺得淒慘萬分,一個卻是堅決挽留,字眼之中,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可能同意的跡象。
“元輔是肯定真想走。”惟功嗬嗬笑道:“至於皇上是不是真心想留,那不是問題……是太後是不是想留而已。”
“這一層我亦想到了。”宋堯愈撫須道:“但廢立風波事後,太後頗有心灰意冷的樣子,還在幹涉政務麼?”
“太後越是心灰意冷,則越是要留下她很看重的張先生啊……無關馮保或是誰,太後心裏明白,大明始終要有人掌舵才走的穩當。”
“正是如此。”宋堯愈道:“以我所見,若論得失,元輔還是以走為最佳選擇。”
“嗯。”惟功也是默然點頭,這話,其實不隻是宋老夫子說,恐怕張居正身邊的那些智囊人物,應該也是一樣的看法了。
張居正本人來說,一則確實也是形銷骨立,精神消耗太甚,從條鞭法到清丈度田,這都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才適合幹的事,卻是叫張居正這個為人臣者給幹了,可想而知這要消耗多少精力,承擔多大的精神壓力,付出多少的心血!這個人,可以說雖不是油盡燈枯,但也是相差不多了。
另外便是廢立之事以後,馮保失勢,張居正最大的援手就是馮保,三駕馬車中少了這麼一個馭手,行駛起來總感覺不平穩,張居正這匹馬也累了,索性就是和坐在車廂裏的皇家討個人情……馬兒實在累壞了,請允許回家就此歇著罷。
如果張居正就在此時致仕,恐怕將來縱有一些反複,比如有人揪丁憂奪情和廢立的舊帳,但總體來說,在野之人還能保持一點威望和人脈,未來的反撲就不會那麼激烈,對張居正的身體和未來安全計,此時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了。
隻是替張居正想想,一代元輔,改革方興未艾,但也隻能非走不可,這心裏,當然不是滋味。
呆征了半響之後,惟功才喟然歎道:“再看看吧,看看元輔還有什麼話要說。”
……
張居正的反應很快捷,在萬曆親自手書挽留之後,張居正再次上奏,仍然是泣血叩請,求去之心甚堅。
而萬曆仍然手書挽留,言詞十分懇切。
這件事,朝野之間都是十分矚目,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次與廢立風波截然不同的角力。上一次是赤裸裸的力量之爭,這一次,則是人心之爭。
張居正的權力基礎已經遭遇危機,趙世卿事件是很明顯的一次試探,而首輔以退為進,到目前來說,已經將頹勢扳回來不少。
再往下去,就是看首輔離開的決心有多大,而皇室挽留的決心又有多強。
“母後,張先生還是堅請離開。”
慈聖宮就是在養心殿以南,乾清宮門以西不遠,麵對著的是前朝三大殿中間的寬闊廣場,與西華門相隔亦是不遠,皇太後如果想到西苑,也很便利,這是一個養老的好地方。
但在這裏又是與外朝太近,畢竟有幹涉政務之嫌,這兩天李太後沒有做別的事,就在東西六宮各處去看那些沒有用上的宮殿群落,預備花上幾十萬裝修一番,自己搬到更內裏的地方去住,以後外朝的事,就更易加不必多操心了。
“唉,還真是麻煩……”李後一心撲在弄錢和裝修上,這兩件事對女人來說就是天生具有可怕的吸引力,此時哪來有精神去管外朝的事件,當下盯了萬曆一眼,問道:“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皇兒想,張先生雖然不壞,但究竟是老病了。”萬曆小心翼翼的提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答道:“換換人也不壞,可以先叫張四維領首輔,過幾年後,由申先生上來。”
“皇帝還是想用自己的私人吧?”
“兒臣是有這種想法。”
在這種關頭,萬曆也不必隱藏什麼了,坦率道:“否則兒臣施政,頗多滯礙。”
“嗯,吾兒長大了嘛。”
皇太後的聲線變的尖利起來,語氣也有些刻薄的味道,若是以前,萬曆就跪下請罪了,不過最近張誠和張鯨回報,禦馬監和錦衣衛,還有東廠都慢慢掌握在手,加上廢立風波之後,絕不可能再有人試第二回,哪怕是眼前這位母後也不行,他的膽氣壯了很多,今日之事,也是皇後的鼓勵,他總不能如繈褓中的幼兒,始終不敢在母後麵前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