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媽已許久未見夫人神色這般嚴厲,不禁為那沈四丫哀悼。小姐出嫁在即,她竟敢惹出這等血腥髒汙之事。
不論小產是真是假,這次她卻是栽定了。
打簾子出門,她抿下鬢角,剛好看到一端水的丫鬟。隻一打眼,她便有了印象,這正是當日向她來報族弟於縣衙門前擊鼓鳴冤之人。
“你且過來。”
翡翠麻溜的走上前:“吳媽媽。”
“恩,你且去問問角門上,老爺書房中四丫,近日究竟見過那些人。”
小丫鬟退下,吳媽媽又招來幾名心腹的丫鬟小廝,各自吩咐下去。
宜悠坐在靠門的位置,雙目看著章氏與巧姐檢查那喜餅,耳朵卻是分一絲精力,注意著門外動靜。她耐心聽吳媽媽把話說完,心中卻是明了,吳媽媽統共喚來六人,分別問詢後宅、前院及府外,二人同一任務,查缺補漏的同時又能極大程度上杜絕下人欺上瞞下。
前世今生,她最欠缺的便是這大宅子中的禦下手段。縣丞夫人那通身的上位者氣度,她學不來,即使勉力為之,也終究是畫虎類犬。如吳媽媽這般精細且費心的,最是適合於她。
默默記在心裏,她稍作消化,便對碧桃和劉媽媽的分配活計有了新一番的考量。壓下此事,她專心應付著章氏偶爾遞過來的問話。
章氏四平八穩的坐於太師椅上,扶著把手,臉上洋溢著平和的笑容。
年輕時掐尖要強,如今人近不惑之年,有些事她早已看淡。夫君後宅是否隻她一個,已然不是擺在心上的頭等大事。兒子前程與女兒親事,才是重中之重。
這事說來也簡單,隻要自家夫君爬得足夠高,自可庇佑一雙兒女周全。
為此,她可以順應民俗為他收了四丫。若是她老老實實,府裏自然不少那一雙筷子。可如今,明顯這棋子想跳出她的五指山。
不識好歹,掀她逆鱗之人,無疑是在自尋死路!
宜悠感覺一股冷氣襲來,抬眼飛快朝裏瞄一下,章氏手中喜餅撲簌簌掉了一地渣。中間包裹的那團褐色肉丸悉數露出,浸濕她新染的赤紅指甲。
看來這次她當真氣狠了。
想想她也能明白,天下間渣爹雖多,但老太太那般狠毒的生母還真不多見。
章氏一派慈母心腸,護犢之心比一般娘親要強烈。四丫綁架巧姐閨譽,著實是一往無前的走上不歸路。
“娘,方才我應下宜悠,初八那日帶她去雲州。”
“她一個未及笄的姑娘家,怎能隨意去新嫁娘的隊伍。”
巧姐擰巴在親娘身上,滿是油的手扯開,以手腕晃悠章氏手臂:“哪有那麼多說頭,大越律也沒規定,女兒家出嫁,閨中好友不能隨行。”
“就你主意大,等出嫁再這般,婆母怕是心中不悅。”
“有娘在,薑夫人才不會為難於我。雲州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娘最是疼女兒,大哥都比不過我。”
宜悠乍一聽妹妹晚於兄長成親,自是有些驚奇。可這些時日她已明了,官宦人家男兒求得便是那份功名,早早定親的,不是出身高用不上功名,便是性情頑劣於功名無望。
想起前世從未謀麵的大少爺,聽聞他學於太學,年紀輕輕便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隻待來年聖上開恩科,便可一朝魚躍龍門,位極人臣。如此少年英傑,若頂著七品縣丞之子娶妻,那豈不是糟蹋了。
章氏當真好福氣,長子成器幼女嬌憨。想起前世自己無緣的兩個孩兒,再看如今四丫,她卻是有些明白。
於女兒家來說,夫君的寵愛最為次要,出色的兒女,才是人老珠黃後永久的依靠。
不過天下間不孝兒女也從不缺,是以比起生兒育女,自身手中有權錢人地,才能永遠掌握主動,立於不敗之地。
想明白這一層,她再去回顧吳媽媽那禦下手段,先前模糊的地方竟是完全吃透。
“這孩子,眼睛直盯著花瓶,是在想什麼?”
宜悠坐好,不卑不坑的回答:“比起天下多數婦孺,夫人家資豐厚,兒女俱全且孝順,當真是一等一的有福之人。”
章氏順著她的話想了想,可不還真這樣。雖然這些年夫君本性逐漸顯露,可她卻擁有了當初清俊舉人最為意氣風發的十五年。如今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沈四丫稀罕就拿去,她還不樂意伺候。
這樣想她也豁然開朗,拉起女兒手:“誰都不如你有理多,罷了,路上她也可陪你解悶。”
“娘最好了。”
巧姐一個沒忍住,抱娘親滿懷。
兩人方才一個在用宜悠特意做的圓餅,另外一個拿喜餅當四丫捏著玩。此時一擁抱,巧姐直接在章氏那大紅綢褂背後摁下兩隻掌印,而章氏手中肉餡也呈一圓餅,黏在巧姐對襟處刺繡的荷花圖上。
宜悠垂下眼角,假裝沒看到,腦中卻難以忘卻。
這對看似高貴且氣場強大的母女,原來也有這般笨拙的時刻。一瞬間,神壇坍塌,二人落入凡間。
吳媽媽聞著滿室肉香進來,就見夫人和大小姐各自換過衣裳。
“夫人,老奴已經查清楚,四丫曾托人買些養身的草藥進府,這是門房當日留底的方子。”
章氏抓過來掃一眼,沒多時便大怒:“豈有此理,咱們這小廟,可真容不下這尊大佛。吳媽媽,喊人,咱們且去老爺書房。”
宜悠與巧姐並行於章氏之後,二人身後是吳媽媽與兩名丫鬟,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向南,直奔前院縣丞書房。
與後院雕梁畫棟不同,前院怪石嶙峋、鬆柏屹立,頗顯男兒大氣磅礴。
這便是前世宜悠於縣衙呆的地方,如今故地重遊,那些千方百計算計她來的人已遭報應,她亦是心如止水。
“還是爹爹這院子好看,可惜娘就喜歡後院那樣。”
章氏斜一眼:“上個月是誰,還嫌棄這院子太過素靜,沒一丁點人氣兒?”
“可是娘,這個月我又喜歡這種。”
“罷,這事留到讓未來姑爺頭疼。快到了,你且多看看多瞧瞧。女兒家雖不能嗷嗷嗬嗬,可也不能一味退讓。心中有底氣,自可大大方方將事情言明,不用顧忌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