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悠一夜沒睡,到天明時臉上掛著兩隻大大的黑眼圈。一旁的巧姐雖稍顯憔悴,神色間卻興奮異常。
“雲林村的水塘,當真比府裏池子還要大?”
“山上有野兔,定比府中養得兔子要活潑些、可愛些。”
“籬笆做牆,稀稀拉拉的,那不隨時可以看到牆外邊是什麼模樣,比又笨又厚的磚瓦牆好多了。”
閑來無事兩人便閑聊起來,農家雖清苦,但這一切對巧姐來說無不透露著陌生與新奇。
“回家後我一定要去看看!”
握拳,她雙頰邊酒窩收起,雙眼晶晶亮。
緩了一天,先前退親的陰影已悉數除去,巧姐再次活蹦亂跳。而宜悠也不自覺為她所感染,仇恨與憂慮退去。朝日初升,一切充滿希望。
兩人這邊一宿沒睡,章氏也未曾歇息好。她雖不信佛也不拜三清,但她篤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宜悠幫了家中那麼大忙,怎麼都不能讓她落入陳德仁之手。
故而黎明雞鳴之時,她便拉起陳縣丞。草草用過早膳,忙不迭以秋收為名告辭。
“總算出來了,娘你還不知,昨夜我醉酒沉睡,宜悠竟被那知州大人逮去。”
宜悠卻是想著方才告辭時,陳德仁仿若沒事人般的神色。若是一般人見此,定會覺得知州大人寬宏大量,不與升鬥小民多做計較。
而她卻不得不多想,位高權重之人往往兩極分化。要麼胸懷寬廣遇事一笑置之,要麼城府如無底洞般深,對惹他不悅者暗中打擊。陳德仁明顯屬於後者,雖麵上一副和善姿態,他卻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人。
若今早他借機發難還好,如此這般,怕是醞釀著別的什麼事。
“宜悠。”
她忙坐正:“夫人有何指教。”
“對我不用如此客氣,你與巧姐關係好,可喚我一聲伯母。”
宜悠從善如流的改口,恰到好處的露出一絲赧然:“伯母,此事皆因宜悠而起,實在帶累你們。”
客氣話人人都愛聽,章氏本是看在她與巧姐情誼的份上相幫,如今卻多了一絲真心。
“婚姻之事,向來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我看,怕是用不了幾日,便會有媒婆登門。”
宜悠卻知媒婆那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四五十歲的婆子最是口沒遮攔的時候。心善的媒婆尚且好些,若是遇到那貪財好利的,黑的能說成白的。稍不如意斷了他們財路,這些人能編出各種花樣壞了姑娘家名聲。
流言蜚語猛如虎,投繯吞金的姑娘也不是沒有。
“沈家日子雖不富裕,但安生著也頗喜樂,我是斷不會去與人做小。”
章氏更是欣賞:“小小年紀便能忍住富貴名利之誘惑,你這般便很好。”
宜悠垂眸,她哪是那種能忍住的女子。不過是走了一遭,經曆過方知其中艱險,心生退卻罷了。
“縣裏那些個婆子,我且能為你管上一管。若是雲州來人,還需你去應對。”
“父母之命卻在媒妁之言之前,媒婆手段再厲害,終歸不是能做主的父母。我自會將心意告知於娘,她定會為我遮擋一二。”
說到這恰好出城門,章氏也適時收住話題。
雲州東邊靠海,北倚雲泉山,乃是越京後關內第二天險。
過雲泉山便是沃野千裏,使得此地不若越京那般荒涼,自古便是兵家與朝廷必爭之地。
如此重鎮,城牆自是巍峨莊重,內外兩層城門高八丈,僅比越京九丈九低一線。前夜進城時未曾看清,今日下馬車,立於城門前仰頭觀望,她不由生出凡人若螻蟻之感。
“押送的官爺們回城了。”門吏如此喊道。
章氏想都沒想,立刻命自家馬車靠邊。
“押送?”莫非是穆然所在的那支,算算時日,似乎正是今日。
巧姐小聲的為她解釋,每年秋收後便是秋決,此時也是赴京高潮。押送嫌犯隻是其中很小的一樁事,各府各州要趕在入冬前將一年收成送入京中。
“那些收成一般是折成銀子,這還不算什麼,更重要的還在後麵。”
宜悠模糊的想起:“莫非是孝敬京中那些老爺?”
巧姐一副你怎麼知道的驚奇模樣:“便是如此,我爹每年都要為此事發愁。”
“今年不必了!”宜悠胸有成竹。
“為何?”
她也沒賣關子,小聲附在她耳邊說道:“百年薑家的傳家寶,如今不正擺在縣衙大院。”
“也是,如此向來,出嫁還真是樁好營生,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仙人跳。”
巧姐單手托腮,伸出手指頭,竟是算起她所得利益。半晌她突然興奮的睜眼:“當真是劃算,多來幾次,我全家便是幾輩子都吃著不盡。”
章氏初時還未當一回事,如今聽她這般說,伸手談下她的額頭。
“哪有女兒家如你這般想,娘不缺你那點東西。”
“疼!”
巧姐捂住頭,撒嬌逃過一劫。
兩人閑聊這一會,差役也入內門。走在前麵的是一年輕將軍,與其餘人藍色布衣皆不同,他一身甲胄,胸前鑲嵌白虎護甲。
陳縣丞忙下車站立好,喃喃道:“是軍監大人。”
巧姐疑惑:“爹,軍監?看他那派頭,竟是比知州大人還要大。”
她未刻意壓低聲音,馬上將軍扭頭朝向這邊,行於另外一側的穆然亦看過去,恰好見到四人。
打馬慢慢行來,他先看了眼宜悠,而後正色道:“廖兄,這便是我與你提及的縣丞陳大人。大人,此乃廖將軍之侄,聖上欽點的雲州監軍,廖其廷。”
少年立於馬上,鬆開韁繩拱拱手:“陳大人。”
“下官見過廖小將軍。”
“不必多禮。在京時,伯父與在下常聽穆兄提及陳大人,他讚你踏實肯幹,為官造福一方。”
饒是陳縣丞臉皮再厚,此刻也難免激動。兩人誇讚廖將軍幾句,便打馬前去與大部隊彙合。
“看他那模樣,竟是連馬都不肯下。”
廖業廷長著一副桃花麵,一路贏得雲州城內小媳婦大姑娘的青眼無數,這其中卻不包括巧姐。
“那般年紀,定是仗著父祖蔭封。待兄長來年中舉,定要比他更厲害。”
安撫著巧姐,宜悠卻是不以為然。廖小將軍脾性是傲,可他行事間卻絲毫讓人挑不出差錯。
章氏更為直白,點下女兒鼻子:“你這傻丫頭,他分明是在給穆然做麵子。你沒看到,穆然衣著雖未變,位置卻在眾人之前。他本就是廖將軍舊部,廖將軍子侄來雲州,豈能毫無打算?”
巧姐沉默,扭頭朝宜悠吐吐舌頭,瞪大眼一副不忿之狀。宜悠見她俏皮,雖認同章氏,但也莞爾一笑。
臨到縣衙下車時,陳縣丞所言印證了章氏猜測。穆然已經升為縣尉,成為記錄在吏部的朝廷命官,負責縣內一應兵事物。
“與前朝不同,大越尚武。武將名義上與文臣對等,實際薪俸卻要比文臣高半級。穆然如今,已是與我平起平坐。”
什麼?
穆然竟有此等造化?隱隱的,他竟與如今正得勢的廖將軍有關。那前世她退親後,他帶穆宇遠走他鄉,應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淒慘。雖不確定,但她心中卻隱隱有了懷疑。
章氏寬慰:“他秉性寬和,定沒少在廖將軍麵前為你美言。”
陳縣丞本有不平,他中舉是已二十有二,曆任三屆縣丞絲毫未曾升遷。如今穆然年方弱冠,竟已於他平起平坐,他心中自是不甚舒適。可想到廖小將軍那幾句話,那點怒氣也就散去。
京中大家看不上他,若是能與廖將軍搭上線,未嚐不是一道契機。
“天色已不早,宜悠先歸家,與娘親整理家務。”
夫妻二人正在討論要事,也未多挽留她。章氏喊來下人,為她準備一頂轎子,送她歸家。
宜悠還是第一次坐軟轎,前世她雖富貴,但終年不出府,哪有坐軟轎的機會。
轎夫抬得極為平穩,舒展開坐在裏麵,她想象著從前雙腿走路時的情境。雖那時也不累,但總少了這一份愜意。
富貴之家的日子就是舒坦,待過兩年家中餘錢多後,她也要置辦一頂轎子,讓李氏和長生也得有此享受。
賺錢的心思再次浮上來,其餘瑣事也就顯得沒那般擾人。慢慢合計著,她掀開簾子看向兩邊的商鋪。
五穀齋那塊大氣的牌子已經換掉,隻是一個照麵,鋪中便有二人捧著米麵走出,想來生意極好。
再往前走便是吳瓊閣,想到長生那戴著極為好看的轉運珠,她頗為意動。
“麻煩幾位師傅,就停在這裏,你們且先回去歇息。”
轎子再舒服,終歸不是自家的。在未曾有這份本事之前,她總不能耽於享受,畢竟這世上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人並不在少數。
“吳掌櫃,宜悠又來叨擾於你。”
一場官司拉緊兩者間距離,吳瓊又酷愛沈家包子,是以如今兩家交情甚篤。
“夥計,上茶。”
宜悠捧著茶,眼睛卻掃一圈旁邊精致的收拾。身為女子,多喜歡精美的珠釵,宜悠也不例外。
“有何喜歡的,我可折本賣於你。”
“吳瓊閣首飾放在雲州城也不算差,我可是買不起。今日前來,乃是想問有無金製的轉運珠。”
“你來得正巧,恰好來了一批。”
宜悠取來一看,豆粒大小的金珠上雕有十二生肖,端得是一番巧心思。李氏屬虎,她屬馬,挑出兩顆,想到穆然她鬼使神差的多拿起一顆。
雖然吳掌櫃說要折價,但她還是全價付清。
“此物費功不費料,若隻收金之成本,掌櫃怕是真要虧本,此便宜我確是不能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