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0章(1 / 3)

宜悠前世就已聽聞鐵先生大名。因著他“鐵拐李”轉世之名,雲縣乃至整個雲州春耕前,均要找他來卜算一番後,再決定田裏種耐旱的豆苗高粱,或是需要雨水的麥苗稻穀。

鐵先生也不藏私,每次都盡心盡力。這樣下來,雲州幾乎年年豐產。隻有那麼兩年,頭一次七月流火,太陽落下的火苗燒毀了整片莊稼,連帶草頂的房子也悉數燒成斷壁殘垣。剩下一年大風突然刮來一陣龍吸水,沃野千裏麥苗或連根拔起、或東倒西歪。

雖然偶有失誤,但在多逢災難的雲州人眼中,鐵先生此舉已經不啻為神跡。就連宜悠,雖然不樂意下地受累,但也極為尊敬和信服鐵先生。前世她做丫鬟時,曾見過此人幾麵。其人隨和,偶爾見到她時眼中是止不住的遺憾。當時她還狐疑,直到昨日穆然將成親前鐵先生那一番話告知,她才恍然大悟。

原來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早已看透了她的本性。他說得沒錯,幼時貧苦的漂亮姑娘,多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老輩人總歎息的那句“小姐身子丫鬟命”並不隻是一句空談,前世的她便是實打實的印證。

“鐵先生。”

此刻她乖乖站起來,從包袱中拿出一隻判官筆。占卜所用龜甲之物,尋常人自是買不到,穆然能準備的隻有此物。

“承蒙先生費心張羅,這是我二人心意。”

鐵先生深深的看了宜悠一眼,而後滿意的點頭,笑著接過去:“這……是狼毫?”

陳縣丞瞪大眼:“我說前幾天分贓時,穆小子怎麼都得要那幾根白毛,原來是想著來孝敬你這神算。哎,你這陰陽先生就是越老越值錢,我都快比不得。”

眾人自能聽出他的調笑之意,鐵先生愛惜的捏著判官筆:“這手藝,可是千年齋所出?”

千年齋專營文房四寶,其名聲遠播四海,雲州城便有一家分號。

“正是,此物乃是監軍大人吩咐。借花獻佛,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陳縣丞滿麵喜色,鐵先生也明白,一般人是請不動千年齋的師傅。廖監軍親自出手,雖是通過穆然,也是表達一份善意:“這禮可著實不薄。穆大人,你這媳婦不錯。”

初得鐵先生誇讚,宜悠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想到麵前的大人物,她忙低頭所羞澀狀,總不能頭一次就給穆然丟人。

“不錯,很不錯。”

鐵先生性喜清靜,作為被神化的人物,自然不能與凡人一般相較。是以除了來幾次與他縣衙相連的四合院,其餘時間他幾乎躲在院中,趴在書海中做學問。

他早聽聞穆然這一房媳婦漂亮,如今再見,漂亮的確是漂亮:以他通讀洛神賦,曾臨摹過襄王神女之姿,初見也覺得一陣晃眼。可雖然漂亮,姑娘家周身氣質中正平和,這才是真正讓他欣賞之處。畢竟過多的苦難容易扭曲人的心思,如她這般百折不彎反倒越發柔韌之人,已經隱隱有古之君子遺風。

鐵先生是個幹脆人,想到此處,便直接誇讚出來。

穆然一陣臉黑,怎麼連最不近女色的“鐵拐李”都對小媳婦有興趣。宜悠卻是被誇的抬不起頭,擺擺手連聲謙虛。

“先生過譽,其實依我看來,縣丞大人為官福澤一方、鐵先生學富五車與人為善、夫君出身行伍保家衛國,比起你三人高風亮節,我這點蒲柳之姿又算得上什麼。”

一人一頂高帽子,不偏不倚。且她所言,皆是據實道出。鐵先生收住到嘴的誇讚,對陳縣丞點點頭。

娶妻娶賢,且看陳縣丞,若非娶了夫人章氏,以他的出身怕是此刻還在哪個偏遠山溝當個被架空的縣丞。穆然之妻雖出身不高,但以他廖將軍嫡係的出身,也不用那些權貴扶持。他的妻子,看重的是品德性

“穆小子,你這媳婦當真會說話,跟你這塊木頭可不一樣。”

穆然笑著應下,拋卻那點小小的嫉妒,別人誇他小媳婦,比誇他自己還舒坦。

“鐵先生方才進門便道大喜,所為何事?”

垂手問道,他可不信鐵先生是專門來見他們,補上成婚當日缺失的道喜。

鐵先生將判官筆收入袖中:“看我一見這喜氣的兩人,竟將這等大事忘了。這個拿去,權作我的賀禮。”

穆然接過來,麵上是止不住的驚喜,竟是出自鐵先生之手的印章。與鐵先生神乎其神的陰陽風水之術齊名的,則是他於金石上的造詣。隻是他家底豐厚,並不以此為營生,所以常人多是尋而不得。

“穆小子,你可真是好運道。這不是前幾年你得的一塊壽山石,終於舍得用了?老鐵得空,給我來一方可好?”

鐵先生捋捋判官筆的筆鋒:“等價交換,童叟無欺。”

陳縣丞當即蔫了:“別再賣關子,快說有何喜事。”

“這會你還竟還未得知?”

穆然卻是將壽山石印交到宜悠手裏,宜悠低眼看去,石麵上刻著“知行小印”四個大篆字。若不是早知穆然弱冠後加字“知行”,以她肚子裏那點墨水,定是看不懂。

陳縣丞這邊卻更是疑惑:“到底何事?”

“我說你這老頭,擔心了幾個月,到頭來一杯喜酒下肚,你就全數忘光。吏部考核結果已出,昨日送達雲州。”

陳縣丞忙往書案上翻去,在一堆公文中找出一份折子。

翻開一頓瀏覽,當見到吏部書吏親手填寫的“優”等時,他的手都在顫抖。

吏部定規,連續三屆考核為優者,當酌情升一到半級。自他為縣丞來,已有連續五屆結果為優。此類情況著實罕見,可誰叫他當年赴京趕考時,不小心見到醉倒在路旁的鐵先生,一時搭錯筋善心大發將他帶到驛館。

有了這張王牌,雲縣連年豐收,加之有夫人打點,優等自然不在話下。

不過隻是激動一會,他很快平靜下來:“大越州郡統共就那些,陳知州所奏擴隱之事如今仍未有風聲,優等又如何?”

鐵先生老神在在的坐下:“我今日前來,便是為此事。”

陳縣丞神色嚴肅起來,宜悠拿起包裹:“時辰不早,我先去拜會夫人與巧姐。”

“恩,等會事終,我便在垂花門處等你。”

穆然囑咐著小媳婦,陳縣丞和鐵先生很有眼色的繼續做隱形人。

宜悠壓住要起身的穆然,在家中他殷勤些無礙,男人在外麵就得端起來。雖然她覺得夫妻間多關照並無甚不妥,但整個大越風俗便是如此,若是穆然太過殷勤,保不齊大男子主義的同僚會將他排斥在外。

待到關上門,鐵先生清清嗓子,呷一口茶,在陳縣丞的連番催促下,施施然開口:

“陳家在中樞中並不缺人,知州的折子自然呈不到禦前。可今冬雪大,夷族牲畜凍死不少,進入臘月,山海關沿線再次告急。聖上急招廖將軍,前線駐軍軍糧成問題,這份積壓的折子便被翻出來。”

陳縣丞隻覺眼前一陣光亮,屢次等待,他都已絕望。如今,他真想跳起來抱住夷族兄弟的脖子,誇一聲:你們幹得漂亮!

穆然不想誇夷族兄弟,不過他那日益發達的頭腦好生想了一番:知州欺負過小媳婦,甚至對她有很深的非分之想。奏折被翻出來,有隱田的權貴肯定恨極,就是陳家怕也得斷尾求生。

廖將軍戎馬一生戰功顯赫且深得今上新任,都能被權貴咬得解甲歸田。陳知州出身權貴,但與今上關係並不密切。兩邊一衡量,他眉頭越發舒展。

“鐵先生,陳知州此番為國為民,定能升入理藩院等要職。”

理藩院主管民族事務,向來是冷板凳。鐵先生也知此點,摸著判官筆光滑的筆杆:“此等忠心不二之臣,定要入越京,長伴聖上左右。”

陳縣丞也摸著自己新換的案桌,此物所花費銀錢,出自薑家隱田。

“我等為官,便是要為聖上分憂,為百姓造福祉。年前查貨這千畝隱田,我已分文不動的造冊,送於知州大人名下。”

穆然和鐵先生笑得蔫壞蔫壞的:“大人英明。”

三人心裏都明白,朝上資源就那些,權貴家大業大,自是聯合起來排斥貧寒出身之人。如陳知縣這般,便是他老老實實地窩著,也不會從權貴那得到好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有陳知州的現成大旗,他直接扯起來便是。

書房內一陣和諧,正院內也傳來巧姐的笑聲。

“真好看,伯母就是手巧。”

章氏笑吟吟的拍下閨女肩膀:“這是在嫌棄為娘的手不夠巧?”

巧姐點頭:“娘你的確手不夠巧,不過,你會給我打很漂亮的釵鈿。你跟宜悠家伯母都是好娘親。”

章氏是氣也氣不得,笑也笑不得,扯過帕子,她滿眼驚奇:“呀,這看起來竟像是蜀繡。前些年動亂,現在越京裏技藝已經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