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們當中哪一位偶爾想與人交交心或談談自己的感受,對方無論怎樣回應,十有八九都會使他不快,因為他發現與他對話的人在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達的,確實是他在日複一日的思慮和苦痛中凝結起來的東西,他想傳達給對方的,也是長期經受等待和苦戀煎熬的景象。對方卻相反,認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仰皆是,他的惆悵人皆有之。”——題記
M回來了,他坐在一樓的餐廳裏,坐在我的麵前。他低著頭吃著飯,是真正的草。我也不知道外麵那些綠色的是什麼,但它們喜歡偽裝成草。
我也知道了M被驅逐的原因——他轉化出來的粒衰變期很短。這代表著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不停地再生。很短也隻是相較而言,畢竟我們很長壽。也就是十年一次的樣子,他的身體就已經更新換代了一遍。
這是我們生活的第一個年底,和平常沒什麼不一樣。我做實驗,他瘋跑。我不明白他在跑什麼,就像我不理解b。我也曾多次去隔離帶尋找b的屍體,但那條河再也沒出現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反而更加難以忘懷b。b一開始還不叫b,它叫Y。理所當然地是人造的馬,因為這個世界上的生物都是如此地“尊重生命”。奴役生靈實在是種退步。所以我一開始見到Y時,它完全是一匹稱職的機器。盡管它的毛發黯淡無光,雙腿上掛著的線路在搖擺,我仍然能透過它毫無生機的雙眼裏看到“可靠”兩個字。這匹可靠的馬,正在火爐邊執行它最後的任務:去死。這種疲勞的金屬甚至沒有回收再利用的價值,新買比拆除再處理便宜多了。喜新厭舊?不是。根本不會存在舊的。
它最後的價值就是,在死之前讓守爐者樂一樂。
剛剛離開蝕犬家族的溫床,我恐慌不安地探索這一切,我也失去了一切。但是我寧可失去,寧可摒棄世代相傳的富貴奢靡。那不是我的歸宿。但葬地也不會是,火爐也不會是。但是Y是。
我渾渾噩噩來到了葬地的火爐邊,看到了一條傳送帶,一堆“垃圾”。這些垃圾裏什麼生物都有,也有死物。他們很和諧地站在一起。那傳送帶咚咚、咚咚地響,像他們無知無覺的心跳,像他們的喪鍾。
葬地,是所有貴族消除垃圾的地方。他們的垃圾曾經是寵物、情人、幫手。但什麼都能是垃圾,垃圾也都該破爛不堪。我沉默地沿著傳送帶向前走。爐邊站了一個年輕人。他一身黑乎乎灰撲撲地,像一隻砸進未幹水泥地裏的白鴿。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飛快地跪下:“大人,您有什麼事嗎?”我有些鬆口氣然後說:“我已經被家族除名了,從此也是普通人。”他半信半疑地站起來,見我真的什麼也沒做,也褪去了那股誠惶誠恐的神情。
“你叫什麼?”我問他。
“R. ”他看著他的火爐,這次顯得自然和滿不在乎。
我也看著這比我們倆加起來都高的火爐,這燃燒著熊熊烈火地葬身之地。“你不覺得他們很可憐嗎?”
“可憐又怎麼樣,這是他們的命運。”
我僵住了,“可是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他們為什麼不逃跑?”
他輕蔑地瞟了我一眼:“舍棄富貴對於您這種理想主義者是簡單的,可我們這種垃圾場裏的渣滓,活著都是偷來的。像您這樣的人不是沒有,改變了也不見得幸福。像我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不幸福也無法改變。”他又看回了火爐,說著說著也像一棵正在枯敗的草。
葬地是我自己的叫法,這裏是垃圾場。是堆放垃圾的地方,卻不是無人問津。每天都會有人來檢查,垃圾是不配占用任何資源的,死是唯一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