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這是一條老弄堂,一走進弄堂,就可以看見一幢木頭房子,一清早,門前頭就會坐一個寧波女人,歡喜用寧波腔的上海閑話跟路過弄堂口的每一個人打著招呼:“飯吃過伐?”
剛剛夜班回來的黃伯伯就會打一個大大的哈氣,講:“嗯諾,家去吃泡飯。”
李小姐就會愛理不理地看一眼寧波女人,嘀咕一聲:“滑稽伐,吃一碗泡飯又啥好問的?”
買油條回來的張老師,則舉了舉用一根筷子串牢的兩根油條,講:“還勿曾吃,泡飯還在燒。”
現在正是燒泡飯的辰光,跟上海其他所有弄堂一樣,早上頭,整條弄堂都會飄著燒泡飯的香咪道,這是上海人的生活習慣。
講起來,上海人都歡喜吃泡飯,其實是老底子的上海人過窮日子的一種對付,儂想想看,一清早,大人要上班,小囡要讀書,辰光多少緊張,屋裏銅鈿銀子又經常緊梆梆,吃泡飯最便當,隔夜的冷飯,用開水一搗,放到煤球爐子上滾一頭,早飯有了,假使有條件配根油條,蘸蘸鮮醬油當小菜,就可以吃的像活神仙一樣開心,經濟實惠,實用方便。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泡飯成了弄堂裏窮人家的家常便飯了。如此講來,講上海人歡喜吃泡飯也說得過去。不過想想有銅鈿人家吃魚吃肉、吃海鮮,小籠饅頭,生煎包,再想想自家小囡每天吃泡飯,大人心裏總歸有點酸唧唧的,做爺娘的實在做得有點坍台,不過有啥辦法呢?條件有限。不過歡喜死紮台型的人也是有的,比方講,剛剛吃好老泡飯出門,弄堂裏總歸有人會打招呼問一聲:“早飯吃過伐?”單身漢肖光棍張口就講:“短命的湯包的汁水把嘴唇皮也燙出泡來了,”一清早吃滾燙的鮮肉湯包好像有麵子了。其實,弄堂裏家家人家的底牌,大家都摸得清清爽爽,空口說亂話,心裏還是空落落的……我小辰光住的弄堂就是這副賣相。
弄堂裏大家腳碰腳,早上吃泡飯是基本屬性。不過吃泡飯的腔調倒是各式各樣的:有人端一碗泡飯,泡飯上頭放兩塊醬蘿卜,靠在門口頭,一麵吃,一麵看看來來去去的鄰居,順便講上兩句:“買點啥好小菜?”“喔唷,菜場裏釓的臭要死,沒啥好買。”“沒啥好買,還買了一籃頭。”就這樣,一講一答,一碗泡飯吃下去了,齷齪碗,順手在門口頭的水龍頭上一衝,算汰清爽了,一頓早飯吃好。屋裏小囡多,房間又小的人家,像弄堂裏小有名氣的黃伯伯,七八個人釓在一間房間裏,屁股碰屁股,身也轉不過來,吃飯隻好在門口頭擺隻小台子,五六個小赤佬圍牢小台子坐停當,清湯寡水的秈米泡飯一人一碗盛好,乳腐對角切開一分四,一人一份吃光算數,大家不吃虧。否則就會呼天搶地,搶得一塌糊塗,一頓早飯可以吃得像猢猻出把戲,打起來的辰光也會有的。黃伯伯有辰光也會有點怨氣,不過想想,啥人叫自家年紀輕的辰光,不思進取,天一黑,就上床睡覺,副產品就多,一養養了六個小赤佬……弄堂裏,也有歡喜搞點排場的人家,像張老師家,早飯台子上的小菜也沒啥特別,乳腐,醬菜,蘿卜頭,最多再加隻高郵鹹蛋,還要切成五六片一家門分分吃吃。不過,多了幾隻小碟子,一裝盤,賣相就好得多了,一家門圍牢八仙桌斯斯文文吃早飯,絕對不會吃出“呼嚕嚕”的聲音。小囡也懂禮貌,吃好了,就講一聲:“姆媽,我吃好了。”大人點過頭,就背隻書包讀書去。黃伯伯經常會講:“張老師屋裏吃飯像小貓吃食,一點聲音也沒有。”黃伯伯這是既羨慕又嫉妒……弄堂裏也有矯情的人,同樣是吃泡飯,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好像他家的泡飯一定要顯得比別人家高級一點,心裏才適宜。汪家好婆就是這種做派。每天早上,汪家好婆歡喜翹著蘭花指,捏根油條,啃得有滋有味,在弄堂裏兜圈子,還常常靠到人家門口頭問一句:“吃早飯啊。”弄堂裏人家房間普遍都小,一眼望進去,一覽無餘。弄得主人家隻好講:“汪家好婆,阿要進來吃一口。”汪家好婆正好接上去講:“我隻胃隻配吃梗米加把糯米燒出來的泡飯,軟綿綿,吃下去才愜意,否則不來事。”老底子的年代,梗米、糯米金貴,還難買到,汪家好婆的兒子在進出口公司做生活,樣樣東西都買得到,所以聽汪家好婆的一講大家就眼仰,羨慕得不得了。一定會恭維一句:“汪家好婆,福氣啊!”汪家好婆當然受用,心滿意足地到下一家人家去看看了……不過辰光一長,大家也就聽出弦外之音了,覺得汪家好婆其實是在甩派頭。當然,條件好,甩甩派頭也沒啥閑話好講,儂想聽就聽聽,不想聽就跑跑開,就當沒有聽見,大家還是和睦相處。討惹嫌的是汪家好婆歡喜作賤別人。你看,汪家好婆一邊講,一邊眼睛一定要瞄向對門口,泡飯正吃得風生水起的黃伯伯一家門,話還講得蠻難聽:“嘖嘖嘖,吃頓早飯吃得像擺攤頭,清湯寡水的秈米泡飯還吃得像強盜搶……”其實,汪家好婆和黃伯伯之間也沒啥過節,就是黃伯伯房子小,在門口頭搭了隻灶披間,講起來叫灶披間,實際上就是隻好放隻煤球爐子的棚棚,不過小管小,還是占了弄堂的一塊地方,一早起,還要在門口放隻小台子吃飯,汪家好婆就住在黃伯伯對門,每天要在弄堂裏兜兜圈子,一出門就路過黃伯伯的門口,弄堂本來就窄,現在要側轉身體再過得去,汪家好婆人又胖,前一腔剛剛小中風大愈,一側身體走路,就大喘氣,天長日久,心裏就窩澀,熬不牢要朝黃伯伯翻白眼,講閑話也比較難聽了。黃伯伯心裏當然明白,隻要看到汪家好婆指指點點的腔調,遠遠的聽到片言隻語,就曉得汪家好婆在作賤自己,再加上,前兩天,弄堂幹部來過了,講:群眾有反映,灶披間妨礙走路,要拆掉。煤球爐子隻好搬進房間裏去了。黃伯伯想來想去,認定是汪家好婆去反映的。真是飽漢難知餓漢饑,儂想想看,黃伯伯小房間裏擱滿了雙人鋪,還要像唱戲一樣,用舊床單隔一個夫妻兩悃覺的地方,轉身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再搬進一隻煤球爐子,冬天還搭搭過,一到熱天,房間裏像隻隻火爐,燒頓飯,赤了膊,穿條三角褲,汗水還會淌淌滴,像落雨一樣,眼睛都睜不開。幸虧小赤佬懂事體,用蒲扇在身背後拚命扇,扇得黃伯伯眼淚也出來了,心裏還算有點寬慰。所以一想起來拆灶披間的事體,黃伯伯就會恨得牙床骨發癢。其實黃伯伯真是錯怪人了,汪家好婆原本是想偷偷摸摸到居委會去反映黃伯伯違章搭灶披間,不過想想黃伯伯的住房確實困難,於是就不忍心了。再講相鄰相居的戳人家壁腳自己也不太光彩,於是就悶在了心裏。所以戳壁腳的人肯定不是汪家好婆,到底是啥人去居委會反映的,就不得而知了。黃伯伯卻認定了汪家好婆是惡人,聽到汪家好婆又在作賤自己,一定要爭個明白了。頭猛地抬了起來,手裏的筷子重重地拍到小台子上,“啪”的一聲,像炮仗爆炸,不過,六個小赤佬就像沒有覺著一樣,依舊一付你搶我奪,吃得稀裏呼嚕的樣子,黃伯伯掃了一眼小赤佬,底氣泄了一大半,已經到喉嚨口的話又咽回去了。想想,啥人叫自己生了五、六個兒子,個個都如狼似虎,胃口一個比一個大,屋裏硬生生被吃成了一窮二白,哪能辦?隻好虧待自己,大家都懂的,碼頭上做生活的人,香煙、老酒是逃不脫的。而黃伯伯的香煙從大前門吃到飛馬牌,再從飛馬牌吃到生產牌,最後幹脆不吃了,再後來連老酒也戒掉了,老婆還算體貼,逢年過節總歸從牙縫裏省出一點碎銀子,買膩兩綠豆燒讓黃伯伯解解饞。拆了東牆補了西牆,鈔票雖然緊繃繃,還過得去,糧食還是不夠,哪能辦?秈米泡飯漲性足,雖然糙一點硬一點,泡飯湯水多一點,吃飽頂重要。看看人家汪家好婆,兒子多少爭氣,在進出口公司做生活,外國跑跑,全世界兜兜,銅鈿銀子賺得莫克莫克,數也數不過來,汪家好婆手指頭上的筒鼓戒,有大又粗,金光鋥亮,一看就曉得底氣有多少足,難怪汪家好婆要翹著蘭花指,捏根油條,啃起來津津有味,這叫亮相。想到此,深感人窮誌短,黃伯伯想掙個明白的底氣全部泄光,悄悄地重新拾起拍在台子上的筷子,還是低頭去吃他的泡飯。黃伯伯嘴巴裏不講,心裏還是熬不牢要想的:不要看汪家好婆表麵上光鮮亮麗,內地裏也有苦衷的,兒子已經歲數一大把了,女朋友還沒有著落,恐怕再下去,就怕尋到老婆,也養不出小囡了。眼看汪家的香火不曉得哪能去續了。汪家好婆也急得團團轉,東托人西托人,求人家幫忙,有好的女小囡介紹介紹,結果還是不得要領。總算尋到汪家好婆的一塊爛瘡疤,黃伯伯心裏不禁有點竊喜,不由朝汪家好婆喵去一眼,有了報複了一下的滿足,陰陰地笑了。汪家好婆當然不曉得黃伯伯的想法,否則肯定要打上門去,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塊傷疤是揭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