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仲殷在房間裏坐了很久,但是沒有再說些什麼,對於蘇家的孩子,若說他心中沒有芥蒂定然是假的。畢竟當年就是他的父親,聲稱自己是禍世的魔道妖人。
他不明白,自己不過一介醫者,能掀出什麼風浪?他自己都不信,可是百家仙門全都信了……真是讓人受寵若驚。
天色漸晚,他看著仍然沒有半分要搭理自己的意思的蘇玨,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藥箱,便起身離開了。
隻是行到門口,他猶豫了兩下,又重新折返回來:
“小蘇公子,我將血傀儡先留在你這裏了,隨便用就好,不怕壞。”
“魔道之人並不全是窮凶極惡之徒……身不由己之人也不占少數。”
蘇玨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立在他床邊的血傀儡,嗤笑一聲說道:
“這麼醜的東西,你自己留著吧。”
“那我改天給它們塗個胭脂?”
“光是想想就更惡心了。”
見蘇玨恢複了些精氣神,許仲殷也算是放心了些。他將兩具血傀儡帶走,安置在了門口,隨後自行離開了。
沒有血傀儡陪同,一時間竟讓他有些不習慣。不過獨自漫步,倒也別有一番風趣……果然,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時不時就觸景生情,生出這種無病呻吟的感慨。
雖說他對蘇家的人一直都有一些偏見,不過蘇玨這個後生,倒是超出了他的預期。本以為他會像他那父親一般,視魔道之人如五毒四害,卻是沒想到這個小公子看似目空一切、藐視蒼生,實際上心中是存著大義的。
方才他已經將那小公子的其餘魂魄穩住了,身上的傷也都塗了藥,想是不會留疤。
隻是有些傷,注定藥石難醫。
記得他剛剛開始接診時,狀況簡直與蘇玨一模一樣。記得那好像是個被魔獸拽斷了腿、割破胸口的修士。他當時的臉色已經變得烏青了,眼神也開始渙散,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若是如今的自己,也難說有十成十的把握,或者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位能夠治好他的所有患者。每種病症於他而言都需要無比重視,就算是最平常的風寒,稍不留神也是會讓人喪命的。
如今的自己尚且如此,更別提當時那個連抓藥的權力都沒有的毛頭小子了。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名修士一般般地重複著那句話,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呼吸越來越紊亂。而當時他的那些師兄師姐們呢?隻因為那修士是“散修”就對其不管不顧,笑著為那些世家公子煉製增進修為的丹藥去了。
“我幫你包紮如何?相信我,你不會死的!我們都會活下去!”
他手忙腳亂地拿來自己的藥箱,裏麵其實隻有最基礎的繃帶和幾株曼陀羅。他照著醫書上講得那樣,按照傷者的傷口特點進行包紮。可是當他包紮完畢後,那修士的情況卻沒有絲毫改善。
少年醫師緊緊握住那修士已然逐漸僵硬發冷的手,企圖傳遞給他一些溫度。可那修士看了看周圍,又認真地注視著許仲殷當時還沒有被毒藥毀壞的臉,如釋重負般地開口:
“多給我拿些曼陀羅吧……麻沸散也行……”
“你不能就這麼放棄!我給你去找藥,去求我師兄師姐們好不好?你的傷沒有你想象得那麼重,隻要不放棄一定有辦法的!”
“謝謝你啊……不過不必了……你以後……會是一名出色的醫師……”
那修士說完這句話,輕輕朝他笑了一下,隻是這個笑容,比眼淚還要苦澀幾分。許仲殷突然感覺手部緊攥著他的力量消失了,他怔怔抬起頭,那修士雙眸低垂,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顫抖著,試探那修士的鼻息,可是手指所觸碰到的,隻剩下鼻翼的餘溫了。
這時,兩名雜役像搬運貨物一樣將那修士運走,連同其他七八具屍體一同,扔到了遠離倉庫的熔爐裏麵,就像是處理劣質藥材。
可那些在片刻之前……還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失神地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就仿佛那人依然還躺在自己身邊一樣。
在那之後,他消極了好一陣子,懊悔著自己沒有能力能夠救活那名修士。退一萬步講……就是能夠在他臨終前讓他服下一片曼陀羅,也算是好的。
他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像自己這樣的醫者,又能做得到什麼呢?不過好在,最後他終於釋然了。
既然無法做到拯救所有人,那不妨就在自己有限的歲月中,去救治更多人。無論何人,所患何症,都一視同仁。這才是……他拿起這藥箱開始,真正的天職。
連自己都可以想明白的道理,那個小公子想必也會懂得的。畢竟這世間,有很多比死亡更有意義、更值得謳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