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六月九日:卯初、東海道、駿河灣
駿河國位處東海道核心,土地肥沃,環境優越,自古以來,皆為連接關東與近畿的要道。二十餘年前今川家能夠傲視天下,成為當年絕無僅有的百萬石大名,當主今川義元固然功不可抹,但其根據地駿河一國得天獨厚,南有駿河灣可和南蠻商人作貿易,北有安倍金山財源滾滾,四周又有北川、妹川、橫雄川、稻川等河流環繞,易守難攻,亦對今川義元建立霸業幫助極大。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永祿三年五月,手握二萬五千重兵的今川義元躊躇滿誌,意圖上洛號令天下,卻不料竟在桶狹間遭織田信長乘大風雨之勢突襲而亡。這震驚天下的一戰,非僅使織田家由此走上〖天下布武〗的拓展霸業之路,同時,也象征著今川家從此的一蹶不振。終於永祿十二年十二月中,以駿河府中城被武田家大軍攻陷為標誌,宣告了這從室町時代開始,已經顯赫達數百年之久的名門之滅亡。其名下遺領,則被一分為二,由武田和德川兩家平分。時至今日,駿州早替代了金山礦藏日益枯竭的甲、信二州,成為武田家最重要的財富來源。加上駿河灣又是武田水軍的大本營,駿河一國,已成武田家賴以生存的命脈所在。
天正六年的日本並不平靜。從年初開始,便是戰事不斷。南海道方麵,島津家揮軍出豐後水道,一舉平定了四國,奠定其僅次於織田家的強勢地位。山陽道播磨國內上月合戰雖了,三木城之戰卻正僵持不下,近畿大阪灣上又是戰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在北陸道方麵,上杉家兩名養子:上杉景勝和上杉景虎則為了誰能繼承一代戰神上杉謙信公逝世後遺下的家督之位,而各自擁兵爆發了內亂。
反觀東海道這邊,盡管有德川家為了圍攻武田家在遠江的重要據點高天神城,正密鑼緊鼓地調兵遣將,但戰事一時尚未爆發。局麵氣氛縱然緊張,值此多事之秋,駿河國內,亦可算得上少有的平靜了。
長夜將過,時近黎明。月亮和星星都已經從天際隱沒,帶有鹹味的海風輕輕吹拂著海岸的土地,漆黑的大海一如既往,用溫柔的波浪規律地衝刷著沙灘,發出了陣陣如同搖籃曲的“沙沙”之聲。在駿河灣的碼頭之上,兩名負責守夜的武田家足輕,正一麵拄著竹槍,一麵打著嗬欠,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說著閑話。武田家士兵,向來是以紀律嚴明,作戰勇悍而聞名的。假如白天裏站崗,兩名足輕也像如今這麼心不在焉的話,早就挨足輕頭一頓大聲叱罵了。不過,如今四下裏盡是一派寧靜祥和,黎明時分又是一天中最能使人身心放鬆的時候,況且現在又不是戰時狀態,那麼稍微開開小差,似乎也無傷大雅,算不上什麼重大過失吧?
“彥左叔,你說,武田家以後會怎麼樣啊?”聊了一會兒家常,那樣子比較年輕,看上去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足輕忽然正經起來,向身旁那較年老,看上去已經有四十多的足輕問了一句。
“有什麼怎麼樣?”叫做彥左的足輕伸手捶捶腰,往那比較年輕的足輕將幫上一拍,道:“佐助啊,不是彥左叔又要教訓你。做人呢,還是腳踏實地,安分守己一點比較實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想要是能打仗立下戰功,就可以當武士了是不是?”
“這也沒什麼不對啊。”佐助不服氣地一努嘴,氣鼓鼓地道:“彥左叔你也知道的,平時練習,我單獨就可以打贏五個人,即使是正式的武士,也不一定及得上我。要是這一輩子隻能當足輕,我可不甘心!”
“唉,年輕人就是好高騖遠。”彥左搖搖頭,感慨地道:“彥左叔我啊,活了這麼四十幾年,已經換過四名主公。年輕的時候,是今川義元老爺,接著是義元老爺的兒子,氏真老爺。再後來呢,武田家來了駿河,信玄老爺當了我們的主公,信玄老爺去世後,又換成現在這位勝賴老爺。當了大半輩子足輕,打了大半輩子的仗,我算是已經看透囉。當武士嘛,其實也就是表麵風光罷了。整天又要擔心這樣,又要牽掛那樣,不但要提防家臣反叛,有時候甚至連自己老婆都信不過,一輩子下來,也沒幾天安穩好覺可睡的。打贏了仗,要煩惱怎麼論功行賞才公平,才不會惹起家臣不滿,要是打仗輸了更糟,像我們這種足輕,隻要放下武器投降,回家種地就什麼事都沒有。武士可不成了,要麼自己切腹,要麼被抓住砍頭,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你說,當武士又有什麼好?”
“可是,當武士可以很威風,很多人尊敬你啊!”佐助稍微提高了聲音,爭辯道:“而且當上武士的話,就可以吃好多的好東西,穿綢緞做的衣服,還可以娶個漂亮老婆,怎麼能說沒有好處呢?”
“哈哈,傻小子,原來是擔心這個?”彥左哈哈大笑,一個沒抓穩當,手裏的竹槍‘啪嗒’地脫手掉落了地麵。他索性一屁股坐下來,笑道:“別著急,別著急。別的不敢說,你彥左叔我兒子雖然死了,家裏女兒倒是還有兩個。過得幾年,小春那丫頭大了,我把她嫁給你,怎麼樣啊?哈哈哈。”
“不,彥左叔,你就別開玩笑了。我……”佐助漲紅了臉,深呼吸幾下,定一定神道:“我是認真的。要麼當上武士出人頭地,要麼幹脆死,像現在這麼一輩子當足輕和農民,我受不了。”
“你別做夢了吧,唉~~~~”彥左斂起笑容,連連歎道:“以前信玄老爺在的時候,或許你還有點指望,可現在武田家不比當年了呀。自從三年在長筱打了敗仗……唉,你也知道,我的兒子右次郎,一個侄子,還有兩個外甥,就全都是在那一仗裏死的,要不是跟在勝賴老爺的隊裏跑得快,連我也沒命了!
唉~~~現在的武田家啊,不過是挨一天算一天罷啦。雖然這幾年倒還算平靜,可什麼時候信長老爺和德川老爺一攻過來,說不定武田家就……萬一真到了那時候,擋在前麵的,還不是我們這些人?別說出人頭地了,連能不能保住這條小命也難說啊。傻小子,想當武士,就回去對你娘抱怨,為什麼不把你早生二十年吧!”
佐助聽了這麼幾句話,頓時蔫了,垂頭喪氣地道:“三年前我們家是在長筱打了敗仗,可……可也沒這麼差吧?照你這麼說彥左叔,那我豈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