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巳時、甲斐國、樂山陣屋
樂山陣屋乃甲斐國最南端的城砦,由此地再向南,乘快馬沿著大路奔馳不過兩個時辰,就能到達駿河。在天文五年之前,先先代樣信虎公,為了防備今川家家督氏輝揮軍北上侵攻甲斐,而特意在此地修建了堅固的城砦,作為防禦甲斐盤地的第一道防線。但隨著今川氏輝暴斃,經〖花倉之亂〗而繼承大位的今川義元,一改先前態度,轉而和武田家相互締結婚約,成立了同盟。
既然來自駿河的軍事威脅消失,樂山陣屋的地位,自然也就不再受到重視了。及後,先代樣信玄公撕毀了〖甲駿相三國同盟〗,出兵侵吞駿河,樂山陣屋作為出兵的橋頭堡,曾經做過一些修葺。但隨著今川氏滅亡,駿河全土成為武田家的天下,樂山陣屋又再次被荒廢。
可是今天,這個在山中寂寥已久的陣屋,忽然又然重新了熱鬧起來。一隊可稱為‘不速之客’,共有五百左右士卒的軍隊進駐陣屋,把此地當做了臨時本陣。頭纏白布包巾,身穿對襟無袖褂,腰間斜插著的武器不是和式太刀,而是如同新月般的彎刀和一柄單手持短火銃。無論相貌、打扮、還是使用的武器,全都和全日本任何一位大名麾下的軍隊大異其趣。
因為他們本就無一人出生於日本本土,而縱使胸前都繡有〖武田菱〗家紋,他們所服從的主君,也不是武田家當主武田勝賴,甚至僅僅在三日之前,他們連“武田勝賴”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宣誓為之一輩子效忠的主君,乃是武田家先先代樣信虎公之弟——傳奇的老將:武田少納言信熊,號熊虎軒。
身穿便服的武田信熊,伸出手覆蓋在身前那具冰冷屍首臉上,把他依然圓睜的雙目抹上,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是感慨,是遺憾,也是痛惜,因為此刻靜靜躺在地上的,正是武田家最後的〖四名臣〗,高阪彈正忠昌信。
兩日前深夜,正要進入帳幕中就寢的武田信熊,忽然在枕邊發現了一張紙條,紙條上詳細備言了小山田信茂、木曾義昌、穴山梅雪三名武田重臣,正密謀叛變,不日即將發難的消息,言之鑿鑿。武田信熊雖然將信將疑,但為防萬一,仍下令部隊加緊速度趕路,終於提前到達甲駿兩國交界之處,恰好遇上了為追擊武田勝賴而至的小山田麾下五百騎叛軍。
在這種場合下相遇,對於小山田而言絕對是個意外。他本以為武田信熊還要再多過兩日,也就是十五日左右才到甲斐,未想到居然在此地狹路相逢。縱然騎兵對步兵有天然優勢,但一者有備而來,一者因意外橫生而陣腳大亂。一場短暫激戰,小山田隊拋下了三十多個頭顱落荒而逃,本已準備切腹的武田勝賴因而得救,但先前為了拖延時間而假扮成武田勝賴走出藏身之地吸引追兵的高阪昌信,卻已不幸死於追兵手下。
武田信熊站直了身體,把目光轉投向旁邊折蹬上坐著的武田勝賴,沉聲問道:“源助……不,昌信他有成年的兒子吧?”
“本來……有一個的。不過三年前在長筱也已經……”武田勝賴神色黯然,搖了搖頭。愧疚之情逸於言表。
“那麼,高阪家的家名,恐怕也就此而絕了。”武田信熊又歎了口氣,走到勝賴對麵的折凳上坐下,開口道:“昌信他一生為武田家鞠躬盡瘁,連身體裏最後一滴血也是因武田家而流盡。身為武田當主,四郎,你準備如何表彰這忠義?”
“賞賜彈正忠的家人,厚葬遺體,還有舉行法事以慰彈正忠在天之靈。”
“很對,都是很合適妥當的措施。”武田信熊點點頭,接著道:“不過,這些未必就是昌信所最迫切想見的。如今有小山田、木曾、穴山等三人陰謀叛上作亂,昌信他,正是為了保護四郎你而死。雖然說家臣為主君而死是天經地義,但當主君的替為己而死之臣子報仇,也是理所當然。隻有盡速平叛,重奪躑躅崎館,以三名叛賊的頭顱進行祭奠,昌信的亡魂才能得到安寧而成佛,四郎你可同意否?”
“是,所以我打算先前往駿河召集兵力,然後再率軍殺返躑躅崎館平定叛亂。”
“這是持重之計。”信熊點點頭,道:“不過持重有時並非等同於萬全,更不等於就是上上之策。為將者,不能局限於眼前,斤斤計較於一時一事之得失,必須站在最高處,把目光投向遠處綜觀全局,方能稱得上是第一流兵法家。”
勝賴皺起眉頭,不解地道:“熊虎軒殿,你的意思是?”
武田信熊摸摸頜下雪白短須,忽然轉過話題,道:“三年前長筱一戰慘敗,導致我武田家盛極中衰,這件事,在路上我已經知道了。其實當年信玄亦曾有戶石之崩,不過一次失敗而已,隻要武田家根基尚在,這也算不上什麼。不過唐土有名言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又曰: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四郎,你可知三年前之敗,究竟敗在何處?”
耳中一聽到〖長筱之戰〗,勝賴頓時像被人用力砍了一刀似地,麵容扭曲,十指用力緊扣著,指甲已深深掐入肉中,卻仍似毫不覺痛。雙目死死盯在信熊臉上,全身僵硬如泥塑木雕,一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憤怒?是羞愧?
三年了,三年來,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再提起過“長筱”兩個字,更沒有人膽敢如信熊般當麵質問於他。而勝賴自己,更不會把這事主動掛在口上。表麵上看,一切都似乎已經結束,成為過去,但實際上……
違莫如深,並不能讓創口真正複原。繼承了甲斐之虎血脈的武田勝賴絕不是無能之輩,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隻有振作起來麵對現實,才能解開心結,以真正武田家當主的堂堂身份,重新挑起肩上那一副重擔。
然而知道歸知道,經曆三年將近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始終無法提得起勇氣來,直視自己的失敗。
少納言信熊的問題,如同一柄銳利無比的快刀,一下子把他的傷口重新割開。那一刹那間,他幾乎是大怒如狂,隻想立刻跳起來揮拳相向。可是這年紀大了他近四十歲,輩分比他大了兩輩的老人,卻如一座沉穩的大山,竟在平靜凝視中,完全承接了他全部的憤怒,絲毫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