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回:將門之後(1 / 3)

六月十八日:辰時、九州肥後國、隅本城武家屋敷

六月的九州,已完全進入了盛暑季節。相對於近畿與北陸等地,九州的夏天,無疑是顯得略微悶熱了些,但在經曆昨天晚上那一場大雨洗刷之後,這份輕微的不快,如今亦已隨風消散。萬裏晴空,一碧如洗,清風送爽,暢人胸懷,無論誰都得承認,今天,確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躲藏了整整一夜未曾進食的知了,從樹葉底下悄悄爬出,抖抖翅膀飛上樹梢,一麵把嘴刺進樹幹裏吸食那甜蜜的汁液,一麵發出了快樂的歌聲。在知了而言,這正是它最高水平的技藝表演,但很可惜地,表演者本身和聽眾兩者之間的認知,並無法順利楔合一致。對於正端坐在道場塌塌米上,全神貫注於眼前戰況的千熊丸和虎壽丸二人來說,耳中聽到這種鼓噪的蟲鳴,隻有令他們更感到煩躁不安。

盡管,千熊丸的父親,就是〖九州八駿〗中的高橋紹運,而虎壽丸則是島津義弘之嫡子,二者皆為在新次郎身邊擔任側近之職的赫赫武門之後,但,在如此近距離下觀看兩位當世宗師級的一流劍豪——丸目藏人佐長惠與島津肥後守信弘——作全力比拚,要強求還未元服的少年們依然保持鎮定自若,或許,真的是太過強人所難了吧?

不僅是他們,所有在場多達三十名的少年和道場學生們,此刻都擁有著一份相同的心情。無形卻宛若實質的劍氣,從眼前兩位劍術師範身上源源不絕地往四麵八方散發,這是惟有身經百戰,在無數次生死較量中勝出的兵法家方能擁有的淩厲氣勢!空氣仿佛如水蕩漾,洶湧磅礴而至的巨大壓力如山降臨,把道場內每個人都壓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般。汗水早已浸濕後背,平放膝上的雙拳緊捏,連指甲刺進掌心皮肉的疼痛,亦幾乎完全感覺不到。雖是大大地睜開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場中景況,但在壓力所擾之下,不少人都隻覺得頭暈眼花,一片模糊地什麼也看不清楚。

彼此皆是得到了劍聖上泉伊勢守信綱所親手所頒增之新陰流〖免許皆伝〗印可,又獨自另辟奚徑,開創出屬於自己獨特劍術之路的當世劍豪,哪怕這隻是一次示範教習,哪怕二人手中握的都是木刀,但其驚心動魄,凶險絕倫之處,絕對足以媲美〖真劍勝負〗!假如說,旁觀者在劍氣旋渦範圍以內,是宛若風浪中的一葉扁舟,那麼,身在局中的二人,無疑正如置身於槍林劍海,壓力之重,委實非外人能想象之萬一。

素來個性嚴謹的丸目藏人佐麵無表情,以一絲不苟之姿態擺出了〖正眼〗的架勢,雙目如電緊鎖在新次郎身上,刀鋒凝穩如山不動,卻已隨時準備好了因應新次郎的動作,而作出相對變化反應。勁力如拉滿弦的強弓內斂,雖是一觸即發,但不到非必要時,則絕不浪費一分一毫。而隻要對手稍一退縮,暴烈攻勢立將如山崩般從丸目藏人佐緊握的木刀上發動,把敵人徹底埋葬!

與他相反地,嘴角始終帶著笑意的新次郎,卻隻是將木刀自然下垂於身側,擺出了一個〖無形位〗。四肢與身體的協調,都已調整達至最佳狀態,此時的他,就如一堵最堅固的銅牆鐵壁,無論敵人攻勢多麼淩厲,都隻能在這堅固的防守架勢前折戟沉沙而回。

假如說丸目藏人佐像嚴峻的高山,那麼新次郎無疑就是多變的大海,巍峨高山,不管經曆幾許風霜雨雪,始終矗立於天地間,而浩瀚大海,既能包容一切,亦能摧毀一切。

而此刻,究竟將是高山填埋大海,還是大海淹沒高山?

緊張的對峙,飛快消耗著兩人的精神與體力,新次郎自咐若是作真正生死較量的話,自己大有把握可以一直等下去,直至對方因疲累而出現疏忽和錯誤,方才發出必勝一擊。可是眼下卻並無如此拚命的必要,他暗自歎息一聲,忽然向左側跨出半步,雙手持刀,高舉過頭。

全身心投入對決中的丸目藏人佐,對外界一切都是絕對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隻除了新次郎的動靜之外。新次郎跨出半步的動作雖輕,但局中微妙的平衡,已因此而遭打破,丸目藏人佐敏感地立時作出反應,刀鋒微抖,跟隨著新次郎的身體移動,仍是兩點連成一直線。目光閃動,竟仿佛比真正的寶刀利劍更為銳利,直教人心膽俱寒!餘光所及,好幾名旁觀少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不敢與其直視。

新次郎再度旁移半步,肌肉顫動,滿溢的力量躍躍欲試,忽然間,他那金黃色的雙眉上揚,“喝”地一聲大喝,木刀快愈閃電當頭直劈,是威力最大,也最直接的〖唐竹〗!丸目藏人佐踏上一步,橫劍上格,兩柄木刀將交未交之際,藏人佐手腕微微一沉,側身、錯步、木刀轉了小半個圈子,巧妙將新次郎如海嘯澎湃的攻擊消解大半,隨即振腕提刀,“嘿”地沉聲低喝,以〖左雉〗橫腰直斬。這一著變化極其巧妙狠辣,木刀去勢飄忽,教人難擋難防,正是丸目藏人佐自創的〖新陰體舍流〗中絕技之一:〖月影〗!

此時新次郎還未從〖唐竹〗的姿勢中及時調整過來,無法提刀擋格,眼看這一刀無論如何是吃定了。旁邊緊張得臉色一片蒼白的千熊丸和虎壽丸二名少年忍不住“啊”地失聲驚叫出來,聲尤未落,新次郎深深吸氣,腹部頓時平白凹入一寸,藏人佐木刀如月輪掃過,“嗤”的一聲裂帛,新次郎腹部道服被斬裂現出一道長長的口子,木刀刀刃和新次郎肌膚以一紙之差擦過,實是險到極處。

差之毫厘,即謬以千裏,本該必中的一刀居然無功,藏人佐心神不由稍動,爭得一刻喘息之機的新次郎火速反擊,提刀反手倒撩而上,乃是一著〖逆風〗,隻是勉強而為,速度雖快,卻未能凝聚全力攻擊,丸目藏人佐手腕翻動,木刀由上而下,“啪”地在新次郎手上木刀之側拍擊一記,新次郎木刀被擋開,藏人佐趁機踏出一步,右足往新次郎木刀中端重重踩下,隻要這一腳踩實,木刀脫手,新次郎就是輸了。

千鈞一發間,新次郎腳跟用力後撐,連人帶刀,硬是往後拉開三尺,藏人佐“咚”一腳踩下來,卻隻踏了個空,脫離圈子外的新次郎已重新調整好姿勢,讓他再無機可乘,霎時,二人間又重新恢複成僵持不下之局。

這幾著變化宛如電光火石,隻發生於眨眼之間,攻守之勢卻已連續數次逆轉,快得幾近不可思議,偏偏又能讓旁觀者將其中每一次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飽含驚奇讚歎的“啊、哦”之聲從一眾少年們口中發出,新次郎聞聲微微一笑,緩緩坐下,一絲不苟將木刀別回腰間,向丸目藏人佐垂首鞠躬,道:“藏人佐,多謝指教。”

丸目長惠遲疑著,終於也照樣坐下收起木刀,同樣鞠躬道:“多謝指教。”隨即卻又重重歎一口氣,搖頭道:“算來,這是第十七次了吧?想不到十七回試合,居然仍舊無法讓我們分出勝負,唉~~”

新次郎正色道:“又不是生死較量,無論勝負如何,都隻是浮名而已。藏人佐,你又何必對此耿耿於懷呢?何況你跟隨師父的日子比我長得多,新陰流的真傳奧秘,也隻有比我領會更深,新次郎對於藏人佐的武藝,向來是十分佩服的。”

丸目長惠嚴峻的臉容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歎道:“難得你居然可以如此豁達,難怪師父他老人家總是對你讚口不絕。這樣看來,‘並列九州第二’的稱號,恐怕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變不了啦。可惜,可惜。”頓了一頓,他站起身來,向四周一眾臉色蒼白,此刻尤未複原的少年們看了幾眼,臉色沉下,喝道:“哼!不成器的小子們,不過是使用木刀的試合,就把你們都嚇倒了?算了算了,今天練習到此為止,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