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七月二日:九州、築前國、博多町
甫進入博多,便立刻感受到了那一股迎麵而來的獨特繁華與喧鬧。
身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商阜,博多之富庶,自然無可質疑。而它那作為自由商貿都市,無處不在,充斥了町上每個角落的開放、自由氣氛,更是千金不換的貴重寶物。
許許多多來自不同地方的異國商人,乘搭著各自造型各異的船隻,滿載了各式各樣貨物,為了追逐財富而遠曆重洋,紛紛彙聚到這座港口城鎮,進行著林林種種,大大小小的交易。有人在這裏一夜暴富,也有人在這裏傾家蕩產;有人在這裏夜夜紙醉金迷,一擲千金,也有人在這裏瑟縮發抖,為求取明日的早飯而發愁;有人在這裏開拓出屬於自己的燦爛未來,也有人灰心絕望,在這裏自我了斷人生。這是一座奇特卻又具備迷人魅力的市町,永遠充滿了無限生機與希望。它就像個大熔爐,把來自四麵八方的無數不同材料,統統共冶為一爐,兼容並蓄,鍛造出無數傳奇故事,吸引著一批又一批人前赴後繼,到這裏來追尋夢想。
在過往曆史上曾幾次被毀於戰火,淪落為瓦礫一片,但它那頑強的生命力,卻總是能使它迅速從廢墟中如同鳳凰般浴火重生。滄海桑田,世道變遷,菊池、少貳、大內、大友……無數曾經強盛一時的大名諸侯,如今已湮沒無蹤,隻有博多,始終屹立不倒,依然還是那一個花團錦蔟的金錢之都。
他戴著竹笠,悠閑地漫步在博多町街頭。並非生平首次踏足博多,可是無論多少次也罷,每一次感受都仍舊無比新鮮,使他不由得,便充斥了仿佛少年人般的好奇與興奮。
金頭藍眼的南蠻商人,帶著他們皮膚黝黑的仆人走出碼頭,與一群明國水手擦肩而過。來自琉球的盲樂師彈撥著三味線,以異國風味的樂曲換取金錢。農民停下了滿載新鮮蔬果的板車,向過往行人高聲叫賣。貨郎把充滿朝鮮風味的手工藝品擺滿架子,口水橫飛,隻求吸引路過的姑娘們駐足觀看。遠處,大群町民圍成了圓圈,一麵觀賞圓圈中心土裱內兩名身材健碩的力士表現相撲,一麵不時為力士的出色表現鼓掌喝彩。
這裏就是博多,繁榮昌盛,擁有躍動生命力的夢幻之町。
他覺得很羨慕。既羨慕這裏的自由,也羨慕這裏的富庶,更羨慕擁有這座市町的那人。因為羨慕,所以就產生了嫉妒,因為嫉妒,所以又產生了恨。
所以,他在心裏向自己發誓,總有一天,要打倒哪個現在擁有博多的人,讓自己家族的旗幟,高高飄揚在博多天空下。
可是現在還不行,彼此實力相差太遠了。為此,他必須找到新的力量支援自己,壯大自己,而這,也正是他今天冒著危險,孤身一人離開領土前來博多的原因。
想到哪個目標,那迷醉讚歎的目光,立刻再度變得清澈。果斷地把竹笠往下拉了拉,他低頭加快腳步,沿著大街向旁裏連續轉幾個彎,走進了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
街道地麵相當幹淨整潔,森森鬆柏吸收了大街外的喧鬧,也把盛夏的暑氣擋在了小巷之外,使目之所及,盡為一派典雅幽靜。他輕輕歎著氣,向四麵打量幾眼,毫不猶豫地,向不遠處一間門板漆成淺綠色,門簷下掛著兩對燈籠的店鋪走去,伸手在門上輕敲幾下。
緊閉大門“吱啞”地打開了。梳著發髻,約莫三十多歲上下的老板娘,微微彎腰鞠躬,從紅唇中輕輕吐出悅耳聲音。
“這位大人,請問您有何貴幹?”
“我是禾火。〖芝之間〗的客人們,都到了沒有?”
“原來是禾火先生,久候多時了。您的客人們都正在等著呢,請跟我來。”老板娘深深鞠躬,過去把門閂上,轉身作了個“請”的手勢,邁開小碎步,引領著他穿過雖然不大,卻布置得極具心思的庭院,走到〖芝之間〗門外。
老板娘端坐著拉開紙門,放縱嬉笑聲頓然混合著琵琶樂韻撲麵而來。房間內杯盤狼籍,三名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手裏拿著酒杯,正恣意享受美酒佳肴。他們敞開了衣服,懷裏分別緊摟一名女子,甚至連武士應該隨時隨刻不離身的佩刀,也不知所蹤,更全沒注意到戴著竹笠的他。
他暗暗歎息著,揮揮手讓老板娘退下。脫掉草鞋走上回廊,忽然用力鼓掌,道:“喪家之犬居然還能如此快活,好興致啊好興致。”
聲音不大,不過語氣中所隱含壓力,卻使房間中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三名年輕武士同時吃了一驚,齊齊回頭,把六道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喝道:“大膽!竟敢口出狂言的無禮之徒,你是誰?”
他微微一笑,摘下了頭上竹笠。瘦削臉龐仿佛盡是由堅毅線條組合而成,五官深刻,尤其雙眸更是湛然有神。他隨意地脫下了薄鬥篷,把繡在前胸上的家紋,毫不掩飾地暴露人前。那充滿了唐土古樸風味的圖案,被稱之為——〖輪違唐花〗
“秋月家?秋月種實?”三人中年紀最長的武士推開懷內女子,站起身來,目光裏盡是疑惑。旁邊那容貌長得和他有八九分相似,似乎是兄弟的年輕武士早沉不住氣,隨手抄起擱在房間角落裏一柄太刀,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嗆”拔刀而出,把明晃晃刀刃對準秋月種實,借著幾分酒意,怒罵道:“不知禮節的下賤無禮者,非給你個教訓不可!”雪白刀光匹連閃過,便要把秋月種實左臂連肩斬落。
“叮”一下脆響,長刀出鞘,後發齊至。兩柄利刃激烈碰撞,濺出數點火星。秋月種實沉聲低吼,“喝”地把對方推了回去。緊接著由下而上一絞,那年輕武士隻覺手腕劇痛,再也拿捏不住武器,長刀激射而上,“奪”地牢牢釘在屋頂。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寒光閃爍,頸項微涼,已是白刃加身。
這幾下兔起鵲落,變生俄傾。餘下那兩名武士根本來不及反應,同伴已受製於人,不由得大驚失色,急忙同聲喊道:“住手,住手!”秋月種實恍若不聞,向前踏了一步,那年輕武士縱然想倔強到底,無奈脖子終究硬不過刀鋒,隻好也隨著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早看不到半絲血色。
一開始問話那武士腦筋急轉,低聲下氣道:“秋月大人,請恕我等剛才無禮。在下大友義統,向您賠罪了。”語畢,深深鞠了一躬。那依然在刀下的武士不甘心地喊道:“大哥,你是大友家第二十二代當主,怎麼能隨便向別人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