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公與私(1 / 3)

天正六年七月十日:九州肥後國、隅本城西之丸、庭園

爐子裏的木炭吐出紅色舌頭,輕柔,卻是持續不斷地舔著茶壺底部。縷縷熱氣從壺嘴源源升騰,霞霧繚繞中,織田新次郎信弘手執一柄小團扇,專心致誌地往爐裏送去微風陣陣。不多時,壺內發出的歡快“撲撲”之聲促使他毫不耽擱,立刻揭開蓋子往內張望。映入眼簾的蟹眼泡沫提醒他,火候足夠了。

他快速把茶壺從爐子上提起,高高舉起,將新鮮熱水徐徐點入茶碗內。碧綠茶粉緩緩融入水中,泛起了絲絲淡雅清香。新次郎放下團扇,改而拿起茶帚,全神貫注地伸入茶碗攪打調勻。片刻後,他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長氣,把茶帚移開,雙手端起茶湯,畢恭畢敬地送到島津義久麵前,道:“父親大人,請品嚐。”

島津義久頜首微笑,接過茶碗,眯起雙目深吸其香,舉杯入口呷嚐,良久方才放下茶碗,歎道:“‘罷定磐敲鬆罅月,解眠茶煮石根泉。’人生適意事,無過於此矣。新次郎,你的茶藝又有進步了。”

“多謝父親大人不吝誇賞。其實兒子茶藝並無寸進,隻是這茶葉乃京都拇尾高山的〖本茶〗,名種所製,自然不同凡俗。”新次郎展眉相應。口中雖是謙遜,看他臉上神情,竟仿佛比剛剛打完一場漂亮勝仗更為滿足自得。又端過點心盤子,道:“這是博多一所南蠻人商號所送來的海綿蛋糕,味道也很是不錯,父親大人不妨嚐嚐。”

“好,好,稍後我拿回去再慢慢品嚐不遲。”島津義久接過盤子,隨手放在一旁,慢慢將茶呷幹,把茶碗高舉,迎著陽光旋轉把玩,讚道:“武野紹鷗大師不愧為一代茶道大家。這個〖四集茶碗〗,線條造型雖簡單,但幽雅流暢,觀之使人心清神定,大得佛家〖苦、靜、凡、放〗之真諦。所謂禪茶一如,果然大有道理。”

新次郎笑道:“聽說父親大人您近來收集了不少名器茶物,這個〖四集茶碗〗固然難得,但我也少有機會用得到它,留下來多少有點浪費。父親大人要是喜歡的話,那就拿回去好了,也算是新次郎盡的一點孝心。”

“嗬嗬~~~”島津義久輕聲長笑,道:“好好,既然如此,那麼我就收下了。”隨即一歎,自嘲道:“茶中之道,本意為〖無〗,總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唾棄浮華,還其淡泊真麵目,才是茶之正道。我這幾年來熱衷於收集名品茶器,雖說也從中找到了不少樂趣,其實終究是落了下乘,不足為道,更不足效法啊。”

“如今九州各國都寧靜無事,罷兵息戈。雖說距離天下一統,放馬南山之日尚遠,不過父親大人稍微享樂太平,那也算不得什麼。”

新次郎一頓,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道:“下月便是盂蘭盤節,按照往年慣例,各地諸將都要回來過節的。今年我特地邀請了各地商人前來隅本,其中也有博多的島井宗室。據說天下三肩衝之一的〖楢柴肩衝〗就在他手裏,父親大人,不妨試試看把它買下來?”

島津義久擺擺手,搖頭道:“如此天下名物,一旦擁有,當然珍如性命,其價值豈是金銀可以衡量?將心比心,若換了是我自己,那是再多錢也不肯出售的。俗語說得好,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你要是當真開口,未免就有些持強搶奪的嫌疑了,傳了出去,對你名聲不好,還是作罷吧。”

“父親大人處處為新次郎著想,新次郎感激不盡。”

“嘿嘿,你我父子一體,又說什麼感激不感激了?”島津義久伸手拍拍新次郎這養子的肩膀,歎道:“其實我也不全是為你著想。要知世間諸樣事物,都講究一個‘緣’字。緣分到了,絕世異寶不求可得;若果緣份不到,那麼再怎樣強求,終歸也是無用,隻有徒增罪孽而已。

好比說,前年鬆永彈正久秀起兵反叛你的伯父信長,信長承諾隻要他投降並交出秘藏茶釜〖平蜘蛛〗就可免死。誰想到鬆永彈正竟然在茶釜裏塞滿火yao,舉火*……唉,可惜啊可惜。不過話說回來,鬆永彈正也未免太過自私。他既然命數已盡,自己欣然赴死倒罷了,卻還狠心損毀寶物,又是何苦來由?強求而不得,是〖求不得苦〗;執著不肯放手,是〖怨憎會苦、愛別離苦〗,同為悟道之障也。惟有看破方能放下,隻有放下才能自在。所謂‘諸性無常,諸法無我,涅磐寂靜……’”

“父親大人。”新次郎有點啼笑皆非地急忙喊住島津義久,道:“您這都扯到哪裏去了?”

島津義久一驚,登時省悟,笑道:“唉,老了,老了。人一上了年紀啊,就是愛嘮叨。”

“父親大人您尚不到知天命之年,哪裏算得上老呢?”新次郎促狹地笑道:“我最近才聽侍從們說,父親大人您正四處打聽哪裏有合適的姑娘,還請來了畫匠,將姑娘們的容貌逐一畫成繪卷呢。父親大人,您這是要立側室了吧?準備立多少位啊?都是哪家的姑娘?”

島津義久似乎頗感尷尬,急忙分辨道:“誰、誰告訴你是我要立側室了?亂吃東西隨便,亂說話可不饒你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父親大人雄風不減當年,可喜可賀嘛,哈哈,哈哈~~~”新次郎搖頭晃腦大笑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想當年,毛利元就公年近七十還能生得了兒子,父親大人您春秋正盛,那就更不必說了。我們島津家眼下是四國九州之主,父親大人您身為一族之長,要再納幾名側室,又有誰能說個‘不’字?你別擔心,母親大人哪裏,我稍後會跟她解釋的,保準她不會讓您下不來麵子,您就安心納妾吧,哈哈哈~~~”

“混帳小子,就跟你說不是了!”島津義久一張老臉微紅,情知糾纏下去隻有越來越糟糕,惟有快刀斬亂麻,正色道:“佛祖見證,我找畫匠來繪製繪卷,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你。”

“為我?”這下倒輪到新次郎目瞪口呆了。看著養子發愣的模樣,島津義久隻覺大大出了口惡氣,眉花眼笑地用力在他背上一拍,道:“新次郎,你今年二十三歲了吧?”

“是,兒子是九月生日,等過了重陽,就該二十四了。”

“那也老大不小了。想當年我初納側室的時候,不過隻有十六歲,到你現在這個年紀時,我上過的女人加起來,差不多有三、四十人了。”島津義久得意洋洋,天下男人講起女人來都差不多,哪怕是他剛才還在大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和‘諸性無常’也一樣。但看他伸手輕拍大腿,道:“可是看看你自己,都二十三歲了,身邊別說正室夫人,連側室和侍妾也沒半個,成什麼體統?當然,我知道你忙,整天都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沒時間找老婆。不過嘛,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之命,媒酌之言促成其事,既然兒子不得閑,我這個當父親的悠閑老頭,自然就當仁不讓囉。”

“父、父親大人,這樣似乎……”

“別這個哪個了。來來來,看看喜歡哪一個?”島津義久笑容滿臉,也不管新次郎如何,自顧自從懷中掏出一卷長長卷軸展開。卷軸上由右而左,不多不少,整整繪畫了三十位盛裝打扮的少女,每幅人像之下,還注名了該名女子的名字、年齡、家世等詳細資料,一目了然,絕無遺漏。

“新次郎,你看這位怎麼樣?是我們島津分家的女兒,芳名叫小穀,今年才十六歲,性情溫順,成親後一定可以服侍得你妥妥帖帖。要不就是這位阿蘇家的阿熏,年齡十七,出身神官世家,也是名門之後。再不然,那位蒲池家的親子姑娘也不錯,蒲池家是築後大族,和他們聯婚,對於鞏固地方也很有幫助的。哦,當然了,要說相貌麼,還得數菊地家的小園,還有黑木家的小詩兩位最為國色天香,簡直是我見尤憐呐,如何?看上哪一位?啊,不,其實就是同時看上三四位、五六位也是無妨,隻要你開個口,我立刻就派人上門去替你說親。”

這廂島津義久越說越起勁,那邊新次郎越來越是陰霾滿臉,眼看父親大人說了半天還沒有絲毫住嘴的意思,他深深歎了口氣,抬手虛按止住義久話頭,道:“父親大人,您的一番心意,新次郎心領。可是……您也該知道,我……我是不會結親的。”

滔滔不絕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島津義久凝視著新次郎雙眸,好半晌過去,他忽道:“新次郎,你還記得永祿十一年,肝付家的那件事麼?”

“記得。那年我隻有十三歲,尚未元服。初到九州,便遇上父親大人你。恰好伊東家在大友家暗中支持下前來侵攻,二叔、三叔、四叔又都駐守在外,不及回援。迫不得已下,父親大人親自領四百士卒,抵擋了敵方八千大軍五天猛攻,終於使伊東家不得不知難而退。”新次郎少停片刻,又道:“那一戰也正是新次郎的初陣,父親大人當日雄姿英風,新次郎始終未有忘懷,往事曆曆,依舊如在目前。”

“嘿嘿,我雖說是島津家家長,可是生平親自領兵上陣的次數,委實屈指可數,而永祿十一年的一戰,可說是其中最凶險一次。”島津義久抬起頭來,感慨地望向遠方天空,悠悠道:“當日事起倉促,伊東家大軍來得突然之極,我手邊不過三百守軍和幾十名小姓、馬迴。眼見敵軍乃是有備而來,聲勢浩大,又四郎、又七郎能否及時趕至,我心裏實在並無半點把握。可是我終於沒有死,而且還打贏了這一仗,你知道是為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