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六年九月二十日、午時:攝津國、大阪灣
“轟”地一聲轟鳴,在因為遭到織田水軍嚴密封鎖而沉寂多時的大阪灣上空響起。緊接著,震耳欲聾的擂鼓聲夾雜著整齊號子,驅動成百上千戰船急速劃動船擼。如火戰意鋪天蓋地,迅即將整塊海麵納入懷抱。放目遠眺,但見旌旗如雲,刀槍勝雪,無形有質的森嚴殺氣凜凜透發,實足教人不寒而栗。而無論旌旗還是戰船,都分明塗繪了一個醒目之極,教任何人都無法輕視的徽記——一文字三星!
名動天下,縱橫海內無敵手的毛利水軍,已然趕到。
第二次木曾川海戰,終於正式展開!
由來島、能島、因島等村上三家為主,以毛利家宿老:小早川隆景手下心腹大將乃美宗勝、兒玉就英為副,合共多達五百七十七艘大小戰船,浩浩蕩蕩列成陣勢,由瀨戶內海經木曾川衝向大阪灣內急馳。而在他們麵前,則是以織田家九鬼水軍、安宅水軍為主的一百六十八艘戰船。若然從天空俯視而下,本是空曠寬闊的大阪灣海麵此際顯得密密麻麻,到處都是準備好了將對手一下子撕成粉碎的戰船與士兵,聲勢委實驚人至極!
單從數字對比上看,織田水軍占據了絕對劣勢。然而織田水軍所持有七艘如城砦般高大屹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新型鐵甲艦,卻讓這場本是看似毫無懸念的戰爭,一下子變得迷離莫測起來。究竟鹿死誰手,未到結束一刻,再也無人膽敢輕下斷言。
此刻正值漲潮時分,毛利水軍扯足了帆,槳櫓如飛,好似一群脫疆野馬順流而下。架設於安宅船首,從南蠻商人處重金購買而得的南蠻大炮裝畢火yao炮彈,點燃火繩。雷霆怒吼接二連三驚天動地響起,濃濃煙柱驟然升騰,炮彈攜帶風雷之威離膛激射,同時劃出了無數道充滿威脅意味的長長弧線。
並沒有打算以炮戰決定勝負,向來以火攻戰術稱雄的三島水軍哪怕傾盡全力,全軍配備的南蠻大炮亦不過二十餘門,然而要對付渾身鐵甲的織田水軍,除同樣使用大炮外委實選擇無多。日本史上第一次的海上炮擊戰,就在雙方都未作好心理準備之情況下,揪開了血腥帷幕。
搶先攻擊未必等於能得穩占先機。海上戰法於陸地大不相同,尤其以南蠻大炮進行射擊,在寬闊海麵上,往往差之毫厘,就謬以千裏。哪怕再熟練的炮手,也隻能不斷依據炮彈落點修正炮口角度。這第一波攻擊也並未創造奇跡,炮彈落點距離被瞄準作為目標的織田水軍鐵甲船〖疾風丸〗,卻還差著那麼老大一段。呼嘯風聲中,炮彈先後落入海裏,炸出滔天水幕。潑濺浪花被猛烈陽光一曬,登時出現了漫天繽紛彩虹。
不甘示弱的織田水軍未等敵方炮彈攻來,早已展開還擊。與三島水軍依照南蠻舊例,把大炮安裝在船首上不同,織田戰船上的所有炮火,盡數架設於側舷。七艘鐵甲船首尾相連,迅即構築起一堵死亡城牆,開啟炮門,將鐵與火不斷盡情傾泄。震耳欲聾的轟鳴響徹天際,遠傳數十裏之遙而未歇!
裝填火yao與炮彈,根據雙方船隻運動速度調整射角,燃點火繩,發射。然後清理炮膛,再進行下一輪射擊,一切都顯得既規律又迅速。將在長筱戰場上率先采用的三段式火槍戰法,加以適當改變,使其能同樣用於海上。織田水軍鐵甲船上炮手發射炮彈的速度,無疑比三島水軍更快,更有效率。而更致命之處,則在於雙方所使用大炮的分別。
毛利家三島水軍的南蠻大炮,全是南蠻商人從自己船上拆下來的舊式火炮。雖然威力大,可惜轉動不靈,調整須時,射程亦較短。而鐵甲船上的大炮,則全是新式佛郎機炮,不但比較輕便,射程也更遠,數量更是遠勝。往往在三島水軍射出一發同時,鐵甲船上已接二連三地社出了七、八發炮彈。海麵雖然還算寬闊,然而終究廣布了多達近七百多艘戰船,簡直是隨便閉上眼睛亂射都有命中可能。你來我往的炮擊戰僅僅持續了兩、三刻鍾,勝負之勢隱隱已見分曉。黑煙不斷升騰,卻再不隻出自炮管,更多地來源於了被命中而起火燃燒的戰船。
頓飯時間不到,被擊毀船隻數目已達到兩艘安宅、五艘關船、十三艘小早船,縱然絕對損失數字還在可容忍範圍之內,仍教人不得不暗暗心驚。
敞開衣襟,屹立於旗艦〖天武丸〗船樓內,腰佩長刀〖貞重〗,手持千裏鏡遙望遠處織田水軍的村上武吉冷哼一聲。這位四十五歲的〖海賊大名〗身材並不高大,但骨骼勻稱,肌肉結實,擁有一身因海上猛烈陽光而造就的古銅色皮膚,咋看上去,給人印象就似海中霸王鯊魚一樣,充滿了嗜血的爆炸力。從與異母兄弟村上義益爭奪家督以來凡三十年,身經百戰,海麵上經驗之豐富,當世再無有能出其右者。此刻雖在憤怒之餘,他也隻能承認,如此繼續下去的話,己方決無絲毫勝算可言。冷冷一聲輕哼,村上武吉放下千裏鏡,舉手向身後隨侍的幾名親信心腹們打個手勢。站在桅杆最高處的水手立刻揮動手上旗幟,向四周戰船傳遞出村上武吉所下命令。霎時間,四百多艘戰船分成三股,左右兩翼迅速放出,如同巨人張開雙臂,要和織田水軍來個最親密的擁抱。
論名氣,織田水軍大將九鬼嘉隆或許不如村上武吉遠甚,但作為海賊大將,兩者對於海戰之經驗與戰術修養,無庸質疑是難分高下。而無論村上武吉還是九鬼嘉隆,雙方心中盡是洞若觀火。此戰的勝機隻在於誰能更好地揚長避短。單純堅持以炮擊戰分勝負的話,渾身包裹鐵甲,炮火射程又遠超三島水軍的織田鐵甲船將始終立於不敗之地。但鐵甲艦再船堅炮利,終究數量有限,無法同時應付從三方麵發起的猛烈圍攻。隻要三島水軍以大型安宅船持續吸引住鐵甲船炮火,其餘中小型戰船則趁機鑽入其射程範圍內打接舷戰,勝利就一定屬於毛利水軍所有。
三島水軍戰船本就較鐵甲船輕快靈活,順潮而上,速度更是驚人。而鐵甲船則剛好相反,炮火犀利背後所換來代價,就是船身吃水加倍沉重,轉動之際分外艱難。九鬼嘉隆自持鐵甲船無懼三島水軍最拿手的火攻戰術,然而除了鐵甲船外,其餘織田水軍戰船卻沒有鐵甲保護。一旦被三島水軍從背後展開包抄圍攻,逐步蠶食的話,哪怕七艘鐵甲船全都安然無恙,這戰同樣輸定了。
趁著此刻尚占優勢,九鬼嘉隆立刻斷言下令,全體戰船調整方向,邊以炮火持續進行掩護,邊向後退,一直退入大阪灣內,依據地勢去除遭三麵圍攻之憂,強迫毛利水軍與自己正麵硬碰。
九鬼嘉隆命令如雷厲風行,織田水軍全員當即有條不紊地徐徐順潮後退。七艘鐵甲船呈半圓型分布,如同一條鐵鏈上七個最為堅固的環,掩護著其餘大小戰船,將雙方距離拉開。炮火威力所及之處,教三島水軍意圖進行包抄的左右兩翼,始終不能有所進展。加上固若金湯,毫無破綻可言的防守陣勢,令戰局逐漸陷入了僵持。毛利水軍無法打開局麵,而織田水軍一時三刻間,也取不到什麼決定性的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