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秋南近江國,安土城下
我身穿著鎧甲〖黑葦威胴丸〗,腰挎天下人之寶刀〖村雨〗,騎著名馬〖會津黑鬆〗,慢慢地踱著小步,走到了安土城那雄偉的黑鐵門之下。仰頭高聲叫道:“我是淺井長政,兄長,開門吧。”
大門無聲地向左右滑開,現出了一條足夠容納二馬並行空隙。我策騎而入,再次如四年前這天下雄城初落成時一樣進入城中。隻是……
四年前的織田家正如日中天,今日卻已日薄西山。四年前的我,入城時是單人匹馬,今日卻有十萬大軍屯兵山下,隻等我一聲號令。四年前我與信長兄仍舊情同手足,今日卻已水火不容,兩個隻能活一個。四年前天下依然紛亂,但今日……
過了今日,蔓延全日本達百年之久的戰火,就將徹底熄滅,萬民安樂的和平日子,即將到來了。隻因如今的淺井家,已經成為眾望所歸,天命所依的天下第一家,光是我麾下直領,就達到了一千萬石之巨。武田、北條、毛利、伊達、輕津、島津……這些曾經都叱吒風雲的名字,如今已全部臣服於我,成為了淺井家麾下的國主和城主。不服從淺井家的勢力,除了織田家,除了安土這一座孤城之外,已經再不存在於世了。
今天我孤身再入安土隻為一件事:再見信長兄最後一麵。
〖會津黑鬆〗踏著小碎步走到了本丸大門前。我翻身下馬,迎上來替我接過馬韁的是森蘭丸。他還是個孩子,所以他握著馬韁的手在不住地微微顫抖著,我看得出來,其實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撥出刀子來,一刀砍下我的頭。
可惜他也知道,即使真的砍下了我的頭,織田家馬上就要滅亡這個事實,也是不會有絲毫改變的。
所以他隻有忍耐。
隻要能夠忍,就還有希望。
“淺井……大人。主公他就在天守上,請你自己上去吧。”
我點點頭,邁步進入本丸,拾階而上。一步,兩步,三步……我並不著急,因為一直以來,我已經學懂了:隻有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努力,才能能最終登上成功的顛峰這個道理。
陣陣微風拂麵而來,在安土城天守最高處等待著我的,隻有信長兄一人。他仍然那麼威風凜凜,神情也仍然鎮定如恒,絕沒有半分英雄末路的沮喪與不甘。
“你來了。長政。”
“勞您久等了,兄長。”
“嘿嘿,不必道歉。我已經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所以。我並不怕浪費時間。”
“是。”
“既然來了,就坐。”信長兄向旁邊的塌塌米一指。塌塌米上有兩張小幾,幾上已有豐盛的酒菜在等著被人享用。我又點了點頭,走到一張小幾旁端端正正跪好。信長兄也隨即大馬金刀地坐下,拿起酒瓶,替自己和我分別倒滿一杯。
“這是我珍藏多年的好酒,今日正宜痛飲,來,幹了它。”
“是。”我低頭把酒杯放到唇邊,酒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酒,但……此時此刻,我品嚐到的卻隻有一份無奈。
信長兄仰首“嗞”地把酒一飲而盡,道:“這一杯酒,是為了阿市。我很高興,自己當初並沒有替她挑選錯丈夫。今後,也要你多多照顧她,拜托了。”
“阿市就等於是我的第二生命,兄長請放心。”
“好,那麼再來喝第二杯。”信長兄又替我和自己滿斟而上,道:“這一杯,是為了阿濃。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我不擔心。但你要答應我,要好好照顧她,不能讓她跟著我自殺,知道嗎?”
“兄長也請放心,我會好好侍奉濃夫人的。”
“那麼這第三杯……”信長兄把杯中酒喝光,卻遲遲沒有替自己斟第三杯,半晌,他歎一口氣,放下酒杯,直接用瓶子一口氣喝下大半瓶子酒,抹摸嘴唇,道:“不為別人,就隻為了你我而飲。當年我立誌要天下布武,也曾一度接近過成功。如今這天下布武的宏願雖不能在我手中完成,但千秋百世之後,世上的人們必定會永遠記得!記得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也記得這個時代曾經發生的事,更記得我織田信長這個人!”
“是。兄長您做過的事,無論是錯是對,必定永遠會被人記得,也永遠被人所懷念的。”
信長兄哈哈大笑著,隨手把酒瓶一扔,長身而起,道:“好,說得好。長政,你過來。”
我應聲而起,走到信長兄身邊,和他一起走出屋子,站在天守外的陽台上,憑欄遠眺。清風徐來,遠方的琵琶湖波光粼粼,平滑如鏡。無論何時看去,都是那麼的美,那麼的迷人。兄長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感歎般道:“二十年了,想不到,一眨眼之間,就已經是二十年了啊。”
“是的,已經二十年了。想起初見麵時的情景,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兄長,你老了,我也老了。”
“人生不過五十年,我已經四十九,能曾經轟轟烈烈地做出過一番事業,縱然老又何妨,縱然死又何妨?長政,你宅心仁厚,天下由你平定,我很放心。但要記得,有些時候,手段要再強硬一些,再狠一些。否則的話,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就會以為你是軟弱,想要得寸進尺,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