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竹葉間留出的縫隙將月光切割得支離破碎,令寒夜似一張塗滿各色油彩而花裏胡哨的鬼臉。
風聲颯颯,滲透著夜的淒寒與月光的清白,反倒越聽越是溫柔。
這本該是個平靜如春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本該是美好永恒的,可惜秋意未濃,春水已經寒比隆冬。
在這個世界裏,季節是不分明的,總會錯亂重疊,就像迷茫的人心。
在這個世界裏,有多少人的命運是始終太平無厄?
命運的一半順其自然,另一半隻能靠自己去把握抗爭。
有著鬼臉的人融進了黑夜,藏身於竹林深處。
他正用一雙悲鬱又感激的眼睛,癡久地凝望著寂寞無聲的小竹屋。
他確信,剛才推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她。
就是昔日那個溫柔嫻靜善解人意嬌俏可愛的她。
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了某種強烈質疑。
他反複告誡著自己,這一次看見的女人,絕不可能真的是她。
時隔幾十年,曆經滄桑,蒼狗白雲,滿目風霜。
她絕不可能還是那年那月那天那時那刻自己第一眼看見的樣子。
出塵絕俗,年輕美麗,雖有憔悴黯淡的病態,卻也使他瞬間心生柔情與歎惋。
他已風燭殘年,她也應該雞皮鶴發情韻不再。
她隻不過太像他記憶中的那個女人了。
無論是相貌,眼神,還是靜雅的氣質,都太像了。
他差點就要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走入了倒流的時光。
但很快,另一個自己又反複告誡著:絕不可能真的是她。
那個自己其實是他的直覺,野獸般敏銳的直覺,從不出錯。
他直覺到她很怕他。
她雖長著一張他最熟悉的臉,神情卻是絕對陌生的。
那種陌生也使他很怕。
他不敢輕舉妄動,站在門口的一瞬間就徹底石化。
直到他聽見有腳步聲從背後逼近。
他警覺地回過神來,閃身出門,飛奔逃遁。
在又一瞬間,他非常清楚地看見了一個男人。
一個與他昔日同樣體格健壯、表情冷峻、眼神堅定的年輕男人。
隻是這個男人手執一柄快刀,堅定的眼神及冷峻的表情裏又隱含著深沉的內疚關切。
這個男人正走向竹屋。
他走得急,卻不像鬼臉人一樣飛奔,就因為他一麵在關切,一麵受著內疚的羈絆。
他當然是在關切竹屋中的她,但他到底為什麼會內疚?
是為他剛才拋下她獨守空屋?他幹嘛要拋下一個飽受病痛折磨的女人?
他風華正茂,春秋正富,年紀應該不超過三十,竹屋中的她年紀也應該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間,他們年紀相仿,才是一對合情合理的伴侶。
他們實在很配,即便是鬼臉人真的回到昔日,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看起來也遠不及他們這麼配。
現在他徹底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另一個無人問津的世界,荒涼孤獨。
再不會有女人突然來接近他,喜歡他,理解他。
他真羨慕他們。
但這羨慕立刻就變成了強烈的嫉妒仇恨,他心裏隻盤繞著一個念頭:“衝過去,殺了這男人。”
然而他動不了,仿佛身體已經被別人搶走了。
他還是呆呆地藏在寒夜的黑暗裏竹林的最深處。
他不能破壞別人的美好,尤其別人長得太像她。
他也不能再輕易走出去,他怕暴露自己的鬼臉。
猙獰惡心的鬼臉。
是當初那群自命清高的武林正道人士一起將他害成了現在這副鬼臉。
這才是他真正仇恨的。
想起這些,他的手就猛然用勁,青筋鼓凸,手裏抓住的一根粗壯的青竹立刻被捏得破裂折斷。
破裂折斷的竹片劃傷了他的手掌,出血了,他一見血色就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