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牌(1 / 3)

渴死了,中午的水餃真鹹。放學進屋後我第一個動作是倒水喝。倒黴!三個暖瓶都是空的。沒辦法,提上一個空瓶去水房。

這是我們家從地委機關搬來縣委大院後我第一次去打水。以往打開水都是媽媽和姐姐的事,我和爸爸的責任隻是喝。這兩天媽媽出差,姐姐老在廠裏畫什麼圖,所以喝開水就成了問題。

問了幾個人才找到水房。房門是開著的,我進門徑直走到開水爐前,正要去扭水龍頭時,背後猛地響起喑啞、渾重的喊聲:“姑娘,先交、交水牌!”

聞聲轉過身,我這才發現,門後坐著一個老頭兒,五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快被煤屑染成黑色的藍褲褂,黑瘦的臉上橫七豎八地滿布著皺紋。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一道長傷疤橫斜在他的額頭,使他那本來就不寬的前額顯得越發的狹小、難看;那隻右眼也由於傷疤的牽拉,看起人來有點斜。望著他這副相貌,我突然在心裏惡作劇地想:學校演出隊要是再演節目,把他拉去當特務,不用化裝,保準像。他見我怔怔地望著他,便抬手指指放在麵前獨凳上的方形木盒說:“交,交水牌。”

此時我才注意到,那木盒裏已放了不少矩形小鐵片,每個鐵片上都用白漆寫著一個“水”字。噢,明白了,這裏打開水要先交這種水牌。於是便說:“我不知道要交水牌,沒帶。”

“那、那就回、回去拿吧!”他說。哈,原來是個結巴。我又差一點因自己的發現笑出聲來。“多少錢一個牌?”我問。“一、一分。”

“那我就交錢好了。”我從兜裏摸出了一個貳分的硬幣,媽媽上星期給我的五塊零用錢就隻剩下它了。

“不、不行!我隻、隻收水牌!”他斷然地說。

“我下次打水時把水牌一塊帶來,行吧?”要不是因為渴,我才不會對這個瘦老頭使用商量的口氣呢。要知道我在家對爸爸、媽媽、姐姐說話都從來不用這種口氣。

“不、不行!”他倒幹脆。並同時展開原來拿在手裏的一張報紙——天哪!一張《中國少年報》——眯起眼去仔細地看。

一則因為嗓子幹得冒煙,二則因為實在不想跑來跑去,所以我強咽下衝到喉嚨口的賭氣話,懇求著:“那我打了水回去就馬上把水牌給你送來。”

“不、不行!”他一邊低頭看報一邊又毫不費力地摔過來三個字。

好個不近情理的老頭!我剛要把幾句不中聽的話向他扔去,門外忽然響起一聲親熱的招呼:“喲,韻韻,在這打水哪?”我扭頭一看,縣委辦公室的胖林阿姨從門前過,正跟我說話,我便訴苦似的高聲叫道:“林阿姨,這老頭不讓打水!”

“是嗎?”林阿姨走進開水房朝著瘦老頭叫道:“我說老薑,這是縣委新來的章書記正在上高中的二閨女,你為什麼不讓她打水?”

“她沒、沒交水、水牌!”瘦老頭話雖不順暢卻理直氣壯。

“那就先打了水再送來。”林阿姨邊說邊從我手裏拿過水瓶對準水爐上的龍頭,並順手扭開了龍頭。天啊,真沒估量出那瘦老頭還這樣利索,他猛地從座位上跳起,兩步奔過來一下關死龍頭,同時吼道:“不、不行!打水交、交、交水牌,這是黨、黨說的,誰也不能違、違反!”

嗬,瞧瘦老頭那額頭傷疤一跳一跳的凶神惡煞的樣子,好像林阿姨再去扭那水龍頭他就要拚命似的。“不打水了!”我一把奪過林阿姨手中的暖瓶轉身跑出了門,同時惱怒地叫道:“死老頭!”

林阿姨晃著胖身子追上了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解釋著:“韻韻,你可別跟這薑老頭一般見識,這老頭一輩子好認個死理。你沒見他額頭上那道疤,那就是他認死理落下的記號。在以前的一次運動中,幾個造反派到開水房裏用水桶接了開水摻上涼水衝身子,他嫌人家糟蹋開水,上去給他們講黨說了‘要節約’,幾個造反派一聽火了,上去一下子把他推翻在地,額頭碰著門檻,流了好多血。”

“不虧!”我憤憤地叫道。“剛才他還在瞎編,說什麼打水交水牌是黨說的,黨啥時候說過這話?”我邊走邊氣鼓鼓地說。

“哈哈,”林阿姨笑了:“這哪是黨的話,他指的是機關黨總支提的要求。我那次去打水忘了帶水牌,薑老頭硬是不讓打,氣得我強打了兩暖瓶,他事後跑到縣委李副書記那兒告我的狀。李副書記後來召開黨總支開了會,說是端正黨風要從一點一滴抓起,要求機關幹部今後打水一律交水牌。從那以後,薑老頭就像得了聖旨,動不動就拿出這句話壓人。哼!好了,小韻,你先回去,待會讓我家茵茵送兩瓶開水去……”

當我回家喝著從自來水管裏接來的冰涼的生水時,忍不住又在心裏罵道:“死老頭,咱們走著瞧,我章韻韻不是好惹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同薑老頭結下了仇。以後每次去打水,我總是重重地把水牌砸到他麵前的木盒裏。每當聽到這重重的一聲水牌響,他總是有些吃驚地抬起那對渾黃的老眼看我一下,我很希望能聽到他一聲責怪,而後我便可以借故同他爭吵一頓,以發泄心中對他的怨氣。但很叫我失望,每次他總是隻看我一眼,跟著便低頭去看他的《中國少年報》。我注意到他那少年報是借開水房旁邊一個鄰居小孩的。他看報特別認真,一張報能看幾天,有時還念念有聲:“小——虎——子放、放——學——回、回——家,看——到——麥、麥——地——裏——有——隻——羊……”看他那認真樣,又真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