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百元(1 / 3)

這是坐落在嶽莊西頭的一個小院。

初秋的朝霞越過不高的院牆,把大半個院子塗上一層淡淡的紅色。在院子中間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此刻,她正就著霞光揮動靈巧的雙手繡一隻枕套,白色的枕套上已顯出了一對歡快戲水的鴛鴦的輪廓。她不時停下手端詳一下手中的花繃,俊俏的臉上現出由衷的喜悅。

木質的院門響了一下,走進一個打扮得幹淨利索的老太太。姑娘抬頭一看,慌忙起身招呼道:“七嬸,你早。”

“喲,貞貞真勤快,一大早就坐在這裏繡。”老太太邊說邊向姑娘身邊走來。

“我害怕跟不上哥嫂他們用。”貞貞羞怯地笑著說。

“讓我看看。”七嬸邊說邊接過貞貞手中的花繃湊近眼睛看著:“嘖嘖,瞧繡得多好,活靈活現,像要飛走似的。要讓你那沒過門的銀花嫂見了,保險會喜得閉不攏嘴。”她從花繃上收起目光,望著貞貞那因被誇獎罩滿紅雲的臉龐又笑著說:“就憑我們貞貞這雙巧手,以後也要找個好女婿。”

“七嬸——”貞貞嗔怪地瞪了老太太一眼。“噢,不說不說。”七嬸遞回花繃,“你媽在家嗎?”“在。”貞貞轉身向堂屋裏喊道:“媽,七嬸來了”。

“噯,她七嬸,快進來。”屋裏傳來貞貞媽蒼老的應答。

七嬸進屋去了,貞貞又坐下繡了起來,繡針上下翻飛,繡得那樣仔細、那樣認真,又那樣高興。是啊,再有七天就要娶新嫂嫂了,貞貞能不高興嗎?此刻,聰明的貞貞正是要把自己對哥嫂幸福生活的美好祝願全部織進那五彩絲線間啊!

貞貞繡了一會兒,又像剛才那樣拿起畫繃端詳了一陣,這當兒,堂屋裏飛來了七嬸的聲音:“銀花家昨晚捎來信說,還得給九百元錢,不的話,就要推遲婚期。”

“啊?”貞貞幾乎和屋裏的媽媽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兩道細眉也立刻彎成了驚駭的弧度。

“聘禮不是已經送去了嗎?”媽媽驚慌的聲音。

“銀花她爹說,那是那,這是這。”七嬸的聲音。

“天啊!”貞貞媽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呻吟。

“九百元……”貞貞不安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停下了手中的繡活……

天傍黑的時候,貞貞右手裏攥著一卷錢向家門走來。說是一卷,其實總數才三十七塊。別看這卷錢數目不大,卻是貞貞找了七個女伴才借來的。貞貞的女伴都還沒有成家,沒有掌管什麼經濟權力,經手的那點錢多是給家裏買什麼東西時剩下的一點零頭,所以她跑了七家才借得了這個數目。

雖然借到的錢不多,但貞貞的心裏還是高興的。要知道,這也是替哥哥操了一點心啊。貞貞是很愛哥哥的。自從爸爸去世後,家庭生活的擔子幾乎全部壓在了哥哥肩上。他沒日沒夜地幹活,不僅維持著全家的生計,還供著貞貞和兩個小妹妹上學。當初貞貞剛考上高中時,媽媽曾因心疼兒子提出讓貞貞停學幹活,結果哥哥同媽媽大吵了一場,堅持送貞貞上完了高中。哥哥辛辛苦苦幹到今天,已經到了農村青年成家的最後年齡——三十歲——才結婚,貞貞能不替哥哥操心嗎?所以,盡管媽媽沒有委托她借錢,她還是在中午和傍晚收工時跑了七家,找遍了她可以張嘴借錢的所有朋友。

走著走著,貞貞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哥哥給了自己三塊錢讓撕個花布衫,因為忙沒有上街撕布,錢還在那件黑褂子的口袋裏裝著。對,加上那三塊,不是夠四十元了嗎?想到這裏,貞貞加快了腳步。

也許走得太急,到院門口時,貞貞已有些氣喘籲籲了。她剛想站下腳擦擦臉上的汗,堂屋裏忽然傳來哥哥立柱那氣極了的吼叫:“不給!一分錢都不給!她不跟算了,我打光棍!”

“你叫喊啥?出去!”媽媽氣惱的聲音。

“嗵”的一聲,哥哥拉開了堂屋的門,跑進了廚房。

貞貞剛要邁步向堂屋走去,忽聽屋裏又飛出了七嬸的聲音:“今後晌我按你的意思,跑去跟大根他媽說了,剛好大根也在家,我問大根喜歡不喜歡貞貞,他一個勁地笑,看來他心裏怪樂意……

“啥?”貞貞聞聲身子猛一抖,一股涼氣湧到了胸口。

七嬸的聲音繼續在響:“……大根他媽說,再有五天就可把那九百元錢送來,這樣立柱和銀花的婚期就不會推了……”

“天啊!”貞貞輕輕發出一聲痛楚的呼叫,身子無力地斜倚在了院門上。

七嬸的聲音還在朝貞貞的耳朵裏鑽:“……要說貞貞到大根家,那也真是到了福窩子裏。老公公幹活賽頭牛,婆婆手巧會持家,大根又是三隊出名的棒勞力,家裏攢了不少錢,加上今年秋裏人家三隊又把地都分到了戶下,遇上好收成,貞貞過去還不是要啥有啥?”

“小凱——”貞貞手捂胸口艱難地喊出了這兩個字後,便轉身跌跌撞撞地向院外黑暗中奔去……

越來越濃的夜色,把村外河沿上的一小片柳林遮蓋得黑的。

在這柳林的中間,站著貞貞。她兩眼定定地望著小河對岸的兩間草屋,悲苦的臉上又現出了幾分焦急,樣子像在等人。對,她在等人,她在等對岸草屋的主人——她心愛的小凱。她必須立刻把剛聽到的那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他,並把自己在惶急中想出的對策——讓小凱盡快借到八百六十元錢(加上她手裏的四十元夠九百元)趕在大根家送錢之前由她交給媽媽,然後再向媽媽提出,非小凱不嫁——也告訴他。

一陣帶著涼意的晚風把村中一個老年婦女的呼喚清楚地送進了貞貞的耳畔:“大根,吃飯了——”聽到“大根”這個名字,貞貞的心又禁不住痛苦地一縮。不是因為大根不好才使貞貞痛苦,不,大根好。貞貞盡管和他不在一個生產隊,但因住在一個村裏且又和他同班讀完了初中的全部課程,深知他的忠厚和正直。在學校時,每當班上選“遵守紀律、助人為樂”的好同學時,貞貞總是第一個提出大根的名字。如果現在讓她在全隊範圍內選優秀青年的話,貞貞還會毫不猶豫地舉手選他,但選擇丈夫,貞貞卻從來沒有想到他,因為做丈夫的標準不僅僅是忠厚和正直。在貞貞的同學裏邊,還有一個比大根更適合做終身伴侶的人,他,就是小凱。貞貞早已把心交給了小凱,而現在卻要讓她來改變這個選擇,她心裏怎能不苦?換一個情人畢竟不像換一件衣服那樣容易啊!村中已經響起刷鍋洗碗的聲音了,但對岸那兩間草房裏還沒有燈光。貞貞知道,小凱每天收工後總要順便打點豬草,所以常常回來得很晚。父母雙亡、孤身一人過活的小凱也養了頭豬,那是貞貞建議他養的,為的是好為他們將來的婚禮準備一點資金。他們當初商量好了,等到這個豬一長夠秤,就由貞貞向媽媽提出同小凱結婚的要求。

“吱扭”一聲,對岸那兩間草房的木門被推開了。不久,一盞煤油燈的光亮從那門裏透了出來,借著那昏黃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出一個小夥子的身影。

貞貞心裏一陣緊張:“他會先看到那個會麵的暗號嗎?”別看那房子離得這麼近,貞貞卻隻能約小凱出來會麵而不敢走進去。在這個偏僻的村莊裏,青年男女之間授受不親的規矩還被嚴格地保存著,如果發現有哪個姑娘單獨同一個小夥子在一起,那麼要不了幾天,輿論就會使她沒有勇氣走出屋門。所以貞貞和小凱的戀愛是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他們兩個就隻有貞貞媽了,就連貞貞媽也是在撞見女兒補一件沒見過的男襯衣後,追問女兒才知道的。

聽到豬圈的柵欄門響,貞貞放心了。因為那暗號就在柵欄門上,貞貞剛才從那豬圈前過時,假裝著看圈裏養的豬,在柵欄門上悄悄地加上了自己的一個小鎖。

果然,盛碗飯的功夫,一個小夥子就站到了貞貞麵前。借著淡淡的星光可見他中等身個,平頭短發,衣袖挽至手臂,顯得精幹利索,一雙眼睛在夜色中像星星般明亮地閃耀著。

“讓你等久了。”小凱的聲音柔和而略帶歉意。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的嗚咽。

“咋著了?”小凱驚慌地抓住貞貞的雙手。

再也抑製不住了,貞貞把滿肚的委屈全部化成淚水灑在小凱的肩頭上。

在小凱連聲追問下,貞貞才勉強止住哽咽,伸手從衣袋裏掏出剛才借的那些錢放在小凱手裏。

“這是什麼?”

“三十七塊錢。”

“錢?拿這麼多的錢幹啥?”小凱驚問。

“這是我攢的,你拿著。”貞貞顫聲說。

小凱心頭一熱,以為這是貞貞為他們將來的婚禮準備的,忙說:“不用,我已經攢了一百零三塊,等豬大了再賣個百兒八十的就夠了。你攢的這些拿給家裏用吧。”

“不,這些加上你攢的也不夠。”貞貞淒然地低聲說。

“是嗎?”小凱又有些吃驚了,“咱們又不擺酒席,用得著那麼多?”

“不是為了那,”貞貞的聲音更加低了,“我哥哥的對象銀花家又提出要九百塊錢,媽媽沒辦法,就說讓你幫俺家……如果四天之內送不到九百元,媽媽就——”

“就咋?”小凱的眼睛因吃驚而瞪圓了。

“媽媽就要把我說給別家。”貞貞垂下頭去,兩條長辮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不安地擺動著,她隱瞞了事情的真相,沒有像原來計劃的那樣,把媽媽已找七嬸去大根家說親的事講出來,因為話到舌尖她陡然想起,那樣做一來會刺傷小凱的心,二來小凱與大根也是朋友,弄不好會先傷了他兩人的友情。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也太可怕了,以至於小凱那對烏亮的眸子好長時間在眼眶裏停止了轉動,隻是定定地望著貞貞。

貞貞看著小凱那呆怔的麵孔,心疼而又有些害怕地:“你別急……”

幾分鍾後,隻聽小凱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緩緩地說:“我明天……就去宛城,找表姐借錢……”

“能行嗎?”貞貞的聲音像是一個危重病人在問醫生的診斷結果。

“咱隊裏哪家也沒幾個錢,表姐廠裏都是工人,總可以借到……”

“那——”貞貞望著小凱那在星光下愁雲越積越濃的臉孔,又一次撲進了他的懷中,許久以後才抬起淚光瑩然的臉顫聲囑咐:“路上小心身子……”

一天、兩天、三天,第四天的黃昏來臨了。這幾天時間貞貞是在怎樣的焦急中度過來的,隻消看看她那透著蒼白的雙頰和布滿血絲的雙眼就可以猜出個大概。天還沒有黑定,貞貞已經站在了那個小柳林裏,雙眼緊緊地盯著小河對岸那兩間草屋的木門。

那天晚上她和小凱分手回到家裏後,沒等媽媽來向她宣布那個消息,她就含淚告訴媽媽:第四天晚上小凱會送來九百元錢。媽媽聽後隻是呆呆地望著女兒那雙紅腫的眼睛,什麼也沒說。她明白女兒的心,還有誰能比母親更了解自己女兒呢?最後,媽媽用兩行混濁的老淚表示了對女兒行動的默許。但貞貞也知道,媽媽並沒有讓七嬸轉告大根家不要再準備錢了,媽媽顯然在擔心,擔心小凱借不到錢。但貞貞是滿懷信心的,她相信她的小凱一定會在今晚把九百元錢遞到她的手上,然後她拿去交給媽媽,好讓媽媽臉上那緊縮了幾天的皺紋舒展開來。

時間在貞貞的焦急等待中悄悄地流走,不知是誰家的掛鍾已經敲響了九點,然而河北岸那兩扇木門卻依舊沒有打開。貞貞的心裏有些慌:“昨還不回來?出了啥事?”

當掛鍾報時聲再次傳來時,貞貞不得不向柳林邊移動腳步了,她知道不能再在這裏等下去,十點鍾以後已經不是一個注重聲譽的鄉村姑娘在外邊活動的時間了,萬一別人瞧見會說閑話的。咋辦?就這樣回家嗎?不,應該親自去他屋裏看看,也許他下午就回來了,因為勞累,先睡下了。想到這裏,貞貞加快了腳步,繞過石橋,向小凱的房子走去。

她知道此時去敲一個青年男子的房門,被別人看到將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所以邊走邊驚慌地四顧著。還好,村裏的人經過一天的勞累,多已入了夢鄉,她快走到小凱家門前時,並沒有遇到一個人。正當她暗自感到僥幸,想急步走近那扇木門時,突然從房子那邊的路上走來了一個人。因為天空布滿了烏雲,夜色墨一般黑,她發現對方太晚了,躲是來不及了,貞貞的身子一顫,忍不住在心裏叫起苦來:“媽呀——”

對方也顯然已發現了她,在停下腳步的同時問道:“誰?”

聽到這聲問話,貞貞那本來就縮緊了的心髒又禁不住一縮,分明地感到渾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天啊,竟是他——此刻最不應該見的人——大根。在這瞬間,她抬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那驚慌和羞憤的目光似乎在責問蒼天為什麼要這樣安排?

也許真的是老天有意安排,因為恰恰就在這當兒,一陣風把烏雲吹開了一個很大的窟窿,從窟窿裏現出一塊藍天,那藍天上剛好有幾顆晶亮的星星,一下子把貞貞和大根彼此的身形、麵影呈現給了對方。

“貞貞?”大根的聲音裏透著壓抑的驚喜,急走幾步到了貞貞麵前,不過他很快又退後了兩步,似乎感到不應該離貞貞這麼近。星光下可以看清,他屬於農村那種老實巴交的青年,個頭不算高,但身子很壯實,憨厚的臉上鑲著一對和善的眼睛。

“哦,是大根哥,嚇我一跳。”貞貞終於鎮靜了下來。

“這麼晚了你咋在這裏?”大根驚異的問話裏含著深深的關切。

“我,我去慧葉家玩,她非纏住我教她繡枕套不可,一直到現在。”也算急中生智,貞貞想起一個女伴就住在近處,編出了這個理由,說完急忙問:“你咋還沒歇息?”

從來不會說謊也決不相信別人會說謊的大根,沒有對貞貞的回答表示任何懷疑,隻是趕忙答道:“小凱走這幾天,我每晚都住在他這裏,幫他喂豬看東西,今晚家裏有點事,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