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班不久,代理股長馮承站在辦公室中間的繪圖案子前說道:“我說,顧參謀、畢參謀、小儲,你們三個來一下。參謀長讓我們股繪一張‘炮連夜間射擊考核計劃圖’,我繪出來了,你們看看有什麼毛病沒有。”
“那還看什麼,報上去就是!代理股長繪的嘛,還用參謀審查?”挖苦人是顧樂的一大特長,他平時說話帶刺,並且又總是在嬉笑中說出來,令對方無法發作。今天他說這話不僅是出於習慣,還因為是他對這位代理股長不滿、不服,且有那麼一點忌恨。他和馮承是同年入伍的,論參謀業務要高於馮承;作訓股長調走之後,大家包括顧樂本人都估計該由他來主持股裏工作,不料上級卻讓馮承代理股長,這使顧樂非常生氣。決定公布的當天,顧樂就向我和小儲講他最近讀世界近代史的一條發現:“許多人本是庸常之輩,由於偶然的空缺卻能一下子把他們推上前台……”昨天,當馮承頗為高興地把自己的辦公用品往老股長的那張辦公桌上搬時,顧樂又大聲地對我和小儲講他最近讀中國古代史的一條發現:“曆史上所有的利祿之徒,他們在仕途上邁步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迫不及待……”
馮承聽到顧樂剛才那句著重突出“代理”二字的諷刺話,臉紅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張計劃圖。當顧樂轉身往他的辦公桌前走時,馮承朝著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我知道,馮承對於顧樂,心裏也有一股怨恨。這怨恨不隻是由於顧樂最近對他的冷嘲熱諷,而是有著曆史淵源的。馮承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愛麵子。不論是工作還是日常生活,誰要當眾傷了他的臉麵,他一著惱,白淨的麵孔便會氣得發紫,渾身直打哆嗦。顧樂知道他有這個特點,就想方設法經常刺他。那回機關幹部開大會,休息時大家在一起議論如何處理夫妻關係的問題,顧樂見馮承在場,當即插科打諢:“根據馮承同誌的經驗,處理好夫妻關係要注意‘三頭’:早晨要給妻子梳梳頭,晚上要給妻子洗腳指頭,平時出門要走在妻子後頭。”直惹得在場的人哄堂大笑,馮承給氣得臉孔紫得可怕,身子一個勁地哆嗦。顧樂挖苦馮承怕老婆的話倒不假,馮承的妻子是一個退了休的師長的女兒,本人漂亮、家庭富有,馮承一直怕她七分,在家裏一切聽從她指揮。也許就是因為他在家裏丟了麵子,所以才要在社會上竭力保全麵子,人需要心理平衡嘛!由於這些曆史原因,馮承早對顧樂在心裏存有一股怨恨。
“我說,畢參謀,你來看看!”馮承把計劃圖遞到了我的麵前。以“我說”開頭,是馮承的說話習慣。
我急忙接過圖。雖然我比馮承和顧樂晚入伍一年,但年齡比他倆大,加上平時抱著“與人無爭”的宗旨,諸事讓著他們,並且當他倆發生口角時上前調解一下,所以他倆對我都比較客氣。
我知道馮承常標圖,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便草草看了幾眼,開口讚道:“不錯!各方麵考慮得都挺周到,隊標隊號繪注得也很漂亮。”
“別誇了,我這標繪技術你還不知道,差遠了。”愛麵子的馮承聽了高興地笑著說。
“畢老到底賣過幾天烤紅薯,口才練得不錯呀!”這當兒,顧樂朝我扔過來一句刺話。他平時對我一不高興,便“尊稱”我為“畢老”,揭我在農村幹活時曾去小鎮上賣過烤紅薯的老底。
我知道他的脾氣,便朝他笑笑。
“我說,小儲,你也看看!”這時,馮承又手拿著計劃圖朝幾個月前才從炮校畢業分來的儲識源參謀遞過去。
小儲接過圖,趴在桌上默默地看起來。這小夥子雖然才二十三歲,但身上卻總顯出一種反常的“老態”。他眉心間的豎紋深度比一般中年人的還要厲害,並且內中總藏有一種叫人看了後感到沉重的東西。平時寡言少語、不喜笑鬧,即使說話,也是一秒鍾兩個字的慢頻率。不論討論什麼問題,他總愛提出諸如“萬一辦不成呢?”“萬一出錯了呢?”等問號。那模樣很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以至顧樂叫他“儲萬一”。
“看完了吧?”馮承催著小儲,聲音裏露出了一點不耐煩。我明白,這是因為小儲在看那張圖時是用一種審查的目光,而且還用一張紙頭計算著圖上的數據。一個新參謀對代理股長標繪的圖,一般是不敢這麼做的。此時,小儲突然抬頭說道:“馮參謀,這個地方你標繪得不對!”
聽到這話,馮承的臉刷地紅了個透;顧樂嘴角立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我則吃了一驚,有錯?我怎麼沒看出來?
“哪一點錯了?”馮承的話音極其不自然,臉上現出了慍色。
“你把二連的陣地選在這個小項山的後邊,它的高程僅比彈道高小一點五米,這樣火炮打實彈是很危險的!”小儲指著紙上計算出的遮蔽角公式,不緊不慢地說著。
這當兒,我和顧樂都走到了繪圖案前,果然,二連的陣地選擇得有些不恰當。剛才顧樂對計劃圖是不屑看,我是沒有仔細看,更不要說計算了。
“危險什麼?小項山的高程既然比彈道高小一點五米,炮彈就完全可以打出去!”馮承臉上的慍色越來越明顯了。
“萬一山上有樹呢?萬一山頂上有高出一點五米的大石頭呢?”小儲一連用了兩個“萬一”。
“哪有那麼多的萬一?!”馮承火了,他大概受不了站在旁邊的顧樂嘴角那帶著譏諷的笑意。
“二連的陣地選得是有些不大恰當。”我輕聲說了一句。
“有些‘萬一’還是應該想到的!”小儲又跟著說道。
馮承剛要再說什麼,不想顧樂此時開了腔:“我說‘儲萬一’,咱就別講了,既然人家不讓講,還講它幹啥?當下級的要懂得尊重、服從上級嘛!”
這句話噎得馮承半天說不出話來。隻見他先是愣了一會,隨後拿起鉛筆和指揮尺,刷刷幾下把圖上二連的陣地移了一個地方。
“好!”當馮承拿著修改後的計劃圖出門給參謀長送去時,顧樂高興地拍了一下小儲的肩膀:“真不愧是‘儲萬一’!”
小儲的日子開始不好過起來———馮承常常為一點小事便狠批他一通。今天早上上班整理辦公室時,小儲不小心碰碎了一個公用茶杯,馮承立刻批評道:“我說,對公物怎麼這樣不愛惜?那不是國家的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