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青惠打開保密室那扇鐵門,走進屋,輕喘了一會兒氣,便從保險櫃裏拿出剛才出發前首長和機關各部、科退回來的文件進行整理。她最先拿起了師長出發前交來的那份47號絕密件,俯身開始辦理退文手續。
這份絕密件是軍保密室上午送來的。文件前邊附著一則通知:“此件隻送參演的師黨委常委閱,閱後即退送軍保密室,不得帶往演習地域。”青蕙知道,這是軍區司令部關於“八三九”戰役演習的全部計劃,屬於軍隊和國家的核心機密。軍務科長臨走前交代青惠,明天早晨讓紀藜帶一名警衛戰士,坐車送回軍保密室。
青惠在退文簿上填好應填的欄目後,把文件裝進信封封好,放進了六號保險櫃。
就在青惠把六號保險櫃那沉重的鐵門關上時,一陣痛楚的神情突然出現在她那白皙的臉上,她雙手輕輕按在了那明顯隆起的腹部上——大概是那鐵門的震動通過傳導,驚動了腹中的小生命。但那痛楚的神色隻在她臉頰上停了一瞬,隨之就又被一抹微笑所代替——那是一個要做母親的女人常露出的那種甜笑。
甜笑,每個第一次懷胎的女人都應該甜笑,因為她們即將完成人生的一樁神聖使命。溫青惠此刻更應該甜笑,要知道,她為了能做母親,曾經付出過多少眼淚。
把時序倒轉六年,二十三歲的溫青惠那時是師機關引人注目的姑娘。人們常說,一個姑娘很難兼具聰明、善良、美貌三種特質,但青蕙卻在這三項之外還兼具另一種特質:文靜。她平時很少說話,偶然開口,也總是麵帶微笑,語音輕柔,從沒人見過她高聲說話,更不用說同人爭執了。她文靜得猶如一池溫水,也因此引來了不少想在那溫水中沐浴的人。
她的選擇是慎重的。她當然知道選擇丈夫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被人追求所引起的那種陶醉大部分被審慎所代替了。可是,她還是沒有避免一般姑娘常犯的錯誤:把男人的相貌同男人的心地畫了等號,以為漂亮男人的心地會像他們的相貌一樣好。結果,她選擇了一個長相十分英俊的司令部參謀,卻沒有先對他進行一番良心上的鑒定。
溫青惠出生在半文半農的家庭,父親是一個中學教員,母親是一個農村婦女。從父親那裏,她除繼承了他的那份聰明之外,還繼承了一個知識人那份正直的品性;從母親那裏,她除繼承了那份漂亮之外,還繼承了中國農村婦女那種溫順、賢淑的美德。這種家庭出身的青惠,一旦選中了一個人,她就要全身心地去愛他,結婚後,她在家裏的全部努力,都是使丈夫高興。她給他建起了一座愛的宮殿,使他享用不盡。婚後第一年,她傾注在丈夫身上的那種濃烈的愛,是得到了相應的回報的。但從第二年起,丈夫回報她的愛開始見少了,細心的她從丈夫的言行中終於弄明白了緣由:他想要個孩子。青惠明白了這個緣由之後,先是一陣羞澀,繼是一陣惶愧,再是暗暗下了決心:第二年一定要給丈夫生個孩子。
然而,第二年過去之後,那個願望卻並沒有實現。丈夫的臉色更不好看了。青惠也有些著慌:莫不是自己有病?她在征得丈夫的同意之後開始暗暗求醫吃藥。從小怕吃藥的她,此時卻不論多苦的藥也咬牙吞下。可是第三年過去,仍無半點懷孕的征候。丈夫經常無端地對她發脾氣了,但每逢丈夫發脾氣,她都隻能賠上一個歉疚的小心的笑,她認為這一切全是因為自己不能生育造成的。
在第四個年頭,丈夫下到炮團當了參謀長。同剛結婚時相比,丈夫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對她動不動就動怒發火,並且時不時地在語句中夾幾個髒字。她都默默地聽著忍著。終於,有一天,當那個小市民出身的婆婆同丈夫說話時影射地罵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時,青惠的忍耐到了最後限度,她第一次聲音很低地頂撞了他們母子一句:“我是人!”沒料到丈夫當即鐵青著臉說:“嘴硬什麼?嫌我們說話不好聽,離婚!”
離婚?青惠從沒想到“離婚”這兩個字這輩子還會同自己發生聯係。她從媽媽那裏得到的關於夫妻關係的全部教誨就是:“體貼丈夫,白頭偕老”。她愣愣地盯了丈夫有一分鍾時間,終於,自尊心受重傷後常有的那種反抗心理使她決然地吐出了兩個字:“同意!”
他們當即去辦了離婚手續。那個年輕的涉世未深的辦理離婚手續的民政助理員,隻從青惠的回答中聽出了同意離婚的決絕口氣,卻沒有看出她那水霧迷蒙的雙眼裏露出的痛苦、猶豫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