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新朝的袞袞諸公奉袁大皇帝之命浩浩蕩蕩趕來東廠胡同致賀,王府井一帶,居然為之路塞!
好一個黎元洪,隻著中式便裝出麵,以示對新朝的不承認。他不卑不亢地告訴恢複了峨冠博帶的文武百官:
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
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勳,故優予褒封。然辛亥革命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誌士流血奮鬥,與大總統支持而成。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
說完後,他轉身入屋,甩下滿院子貴客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這番名副其實的“推辭”,絕對是篇經典的罵賊書。你看,黎元洪開口閉口稱袁為“大總統”,而決不稱其為“皇上”或“吾皇”,當然也就更不會自稱是“臣”;而且,他單刀直入地提到武昌首義,為的是讓在場的文武百官牢牢記住,“辛亥革命”的勝利是怎麼來的,別忘了他袁世凱也曾為之努力過!袁氏鬥膽稱帝,就是“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這時的黎元洪,不再是一聲不吭的菩薩,簡直成了怒目的金剛!
當天下午,有人銜君命來為黎元洪量製“親王”製服。平素和藹的黎元洪卻黑著臉表示:“我非親王,何需製服?”一句話,把來人打發出門。而那個袁皇帝題寫的“武義親王”禦匾,則被他命下人丟到了後院的馬廄裏!
數日後,尷尬的袁世凱又派要員手捧“誥令”請其接受王爺之封。倒黴的“欽差”竟被一向溫文爾雅的黎元洪罵出門去!
就在此時,海軍總長劉冠雄的兒子結婚,黎元洪不便出門致賀,便派女兒黎紹芬代為赴宴。沒想到,有人一見到黎大小姐,立馬恭維道:“親王格格來了!”年僅十四歲的黎姑娘真棒!她當即起身,告辭回家——父親不做什麼親王,她也不是什麼格格!黎元洪聽說後,非但沒怪女兒失禮,反倒直說那些恭賀的人“可惡”!
黎家反對袁氏稱帝的每一個傳聞,傳到中南海裏,都變成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了新皇帝的那張老臉上。
沒幾天,潛出京城的蔡鍔將軍在雲南首舉護國大旗起兵討袁。黎元洪聞訊,擊節讚曰:“鬆坡(蔡鍔,字鬆坡)不愧英雄本色!”這是英雄惺惺相惜的誇讚,又何嚐不是黎元洪個人在大是大非麵前的寫真?
半年後,惱羞成疾的袁世凱一命歸西。黎元洪按法律程序,於袁氏辭世次日,在東廠胡同住宅中宣誓接任大總統。
忠厚者往往執拗。為了維護民國政體,黎元洪以誓不從逆的執拗捍衛了正義的尊嚴與個人的純潔。如此“大德”,難道不該在這東廠胡同的名宅裏有一尊不大不小的雕像嗎?
我還真發現了小院裏有一尊雕像!
我將信將疑,有點近“像”情更怯地走上前。
其實我知道,共和國的研究所裏,斷斷不會有民國先總統的雕像,盡管是考古單位。但我又多麼想在這個院落裏一睹這位周旋於各軍閥巨頭之間的文弱元首的神采啊!
雕像立於北邊那排清代舊房的門前空地上,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在凝思。
像下,一方銅牌。趨前讀過,方知果然不是黎氏尊容,而是已故夏鼐。
我這才模糊記起,夏先生乃我中華著名考古學家,曾長期任該所所長。也許,他身後這排房子就是他生前住處或辦公室吧?盡管此像與黎元洪無關,但能在本單位院內為自己的學者型領導豎牌立像,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不過,為什麼不是黎元洪的雕像呢?
先前的“大德堂”內院,空空如也,沒人回答我的疑問。南邊的那座圓月門時有學者模樣的人出入,但他們與我相距甚遠!
雕像後那排灰瓦紅壁的老房子,已被封條封緊了門縫。門兩邊的紅柱上各懸一方我們常見的那種掛著小鎖的小木箱,上有“舉報箱”仨字。東側的方箱之上,釘著一豎條小木牌,“圖書室”三個有些歪扭的字告訴了我這所廳堂現在的用途。
從這排房子在整個大院中的位置和其不凡的氣度猜,它也許就是當年的內院客廳?
黎元洪自我放逐後,並未門前冷落車馬稀。恰好相反,比他孤零零地待在瀛台時更為熱鬧了。高朋滿座,鴻賓接踵,東廠胡同,冠蓋盈門——不怕別人譏訕泡妞上癮的蔡鍔將軍在秘密南下前來過,許多看不慣老袁稱帝的政客們來過,湖北原籍的同鄉故交也來過。人們來謁溫良恭儉讓的副總統,不為溜須拍馬,隻為互通聲氣,相泄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