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坐客拜行客,張學良回訪吳子玉。令以貪戀酒色而聞名的“少帥”尷尬不已的是,“吳世伯”不依不饒,贈詩羞辱(實為激將)之!詩曰:
棋枰未定輸全局,宇宙猶存待罪身。
醇酒婦人終短氣,千秋誰諒信陵君?
信陵君是兩千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魏國國王的同父異母弟弟,國之大將軍,曾數次擊退強大的秦軍的進攻,最終卻死於酒色。
再沒有學問,張學良也能讀懂吳氏的這番用心啊!張學良自此不願再來什錦花園。
不過張學良也稱得上是大丈夫,他除了為吳氏安排好這所北平城裏一流的住宅外,還每月提供四千銀元供其開銷——吳氏帶來了眾多的家眷和全套的幕僚機構“八大處”,還帶來了數百人之眾的私人衛隊。“少帥”夠意思!
更夠意思的是蔣介石先生!這位國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兼北平軍分會委員長,先是委派時任國府實業部長的連襟孔祥熙為特使,持自己的親筆信到北平專程看望吳佩孚,並奉送十萬元現大洋的資助,令吳氏大為感動,事後專遣高級幕僚赴南京答謝。之後,蔣先生北上公幹時,邀吳氏到北平外交大樓見麵,設宴款待了前朝的敵方巨頭。正因有了蔣氏出於謀國之策的周全考慮,吳佩孚才一直在這京城中心的什錦花園住了下來。
順便匡算一下:自1932年2月張學良每月撥給吳氏四千元,則一年即四萬八千元,至1937年“七七事變”,五年下來就是近三十萬元;若按20世紀30年代前期銀元與現今人民幣的比值約為1 : 100計,就等於在現有物價不變的前提下,張學良為吳佩孚支付了三千萬的費用,孔祥熙則代表國府致送了一千萬元的補助。對一個被徹底打倒了的前朝領導人,張學良這樣的故人與蔣介石這樣的政府,實在夠仁義的!
雖不再是威風一時的孚威上將軍,但吳佩孚依然保持著不屈的尊嚴,他的數百人之多的衛士,戴的既不是“國軍”的統一帽徽,更不是日後漢奸部隊“華北治安軍”的醜陋標誌,而是一體的嵌著“孚威”兩字的特殊徽章。胡同兩端,“花園”門前,吳氏衛隊定時換崗的景象一定是蔣介石和後來的日本人統治下的北平城裏的一道特別紮眼的風景——落魄的北洋巨頭竟然能把獨具的傲骨完整地保存在這條狹長的胡同裏。
我因曆史事件而對當事人有興趣,又因人而對其故居有興趣。故居往往是殘存某些真相碎屑的舊日磁場。
“什錦花園”正是這樣一個誘我前往搜尋點什麼的磁場。
意外地走到了什錦花園胡同,卻不敢肯定會真的走進昔日的“花園”,因為曆史的變遷讓京城乃至整個中國留下了太多的名不副實的地名。隻是,根據路口那塊金屬牌的指示,我對本胡同19號心存僥幸:或許,那兒就是吳氏的故宅?
於是,我們自西而東,去找19號。
兩邊是矮而破的街門,一望便知是平民百姓雜處的大院;再往前,兩側有了樓房,是很典型也很難看的那種20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辦公樓。我的心,漸涼下來。不覺走到一個並不起眼的大院門口,看牆上的門牌號碼,是什錦花園胡同23號。
鐵欄門大開,傳達室的牆上,掛有這樣一塊牌子:國家經計委運輸研究所。
不知哪根筋讓我一激靈,我突發奇想:當年的什錦花園也許就藏在這大院裏邊?
敲窗。裏邊看門人出來,不出意料地發問:找誰?人麵比天氣還冷。
我一手舉相機一手舉一本北京文物書籍,問此地是否北洋軍閥吳佩孚的故宅?
人家答非所問:這裏是機關,不許進入。
我正失望,傳達室後的一排平房中,挑簾走出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幹嗎呢?記者?找吳佩孚的家?對嘍,正是這兒!進來看看吧。我就管這事呢!
我激動得鼻腔都發酸了(不像是凍的)!在多年的異鄉尋訪記憶中,沒有哪次能像今天這樣巧合與順暢!
該管事姓劉,叫劉建國,是這家單位管行政後勤的人。也許難得有人來參觀他經手維修過的“花園”,所以,他很熱情地領我們從一座白樓前經過,在一座灰磚牆小院門前停步,推開兩扇新油漆過的小紅門,過了一條窄得隻容一人進出的小甬道,說聲:“到了”,我們就置身於一座修葺一新的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中了。
“這是我們單位內保留的最後一套完整的老房子了。原先,大院裏有八座這樣的小院,一個套一個,個個有長廊相通但又個個不同,非常漂亮!現在嘛,就這一個了,是去年我張羅著修繕的。”劉建國不無惋惜地介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