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西側,還有半爿灰瓦紅柱的老房子,與我們看過的東院遙遙相對,隻是已經不似東院這般完整了。一東一西,兩簇清代舊房被大院當中的五層鮮亮的主樓襯得十分猥瑣,而主樓前正觸目驚心地堆放著一垛紅磚與一垛方方正正的花崗石——無疑,“破舊立新”的工程尚未結束,工作在昔日名宅裏的人們仍要繼續毀壞。
劉建國是破壞的見證人與參與者之一,他指著主樓前的籃球場,說著幾年前愚公移山一般毀掉此院內的大片假山的痛心舊事——
都完蛋了,八個院兒好歹留下了你們看過的那麼一個小院兒,還是我們單位自己出錢修的,至今也不是文物保護單位。
我忽然悟出,整個吳氏帥府應該很大,甚至現在這座巍峨的主樓也不會是當年主人的正屋位置,因為按北京四合院的布局,臨街大門正北方的小院兒不應該是豪宅的正屋,正屋理應在大門內的西側。如此說來,剛才我待過的那個小院兒可能隻是吳佩孚的“八大處”之一處——成為寓公的吳子玉仍像當年一樣,在自己身邊保留了完整的政務、參謀、秘書、交際、軍法、軍需、軍醫和副官八個處。沒有子女的吳佩孚正好可把他的八大處分配到八座相似的小院中。除八個小院之外,吳佩孚應該有自己的會客大廳、臥房,應該有自己的後花園;眾多依附於他的門客和三百多官兵的衛隊,也應該有足夠大的生存空間啊!
也就是說,我看到的,隻是當年“花園”的一小半兒而已。
握別劉建國,回到什錦花園胡同,我對著已經堵死了的原此院大門拍了張照片。灰牆灰瓦,貌不驚人,隻一輛廢棄了的“拉達”蓬頭垢麵地廝守著。誰也看不出,這裏曾是一位中國曆史上特立獨行的大帥的府第。
相鄰的一個“廣亮大門”,即路口標牌標明的那座19號四合院。“東城區文物保護單位”的銘牌在斯,但沒注明是哪位大人物的故居。石階未損,朱門緊閉,綠框整潔,描簷工麗。京城胡同裏常見這種風景,即表麵上雖如舊宅,但整修一新的門窗牆瓦和緊閉的大門讓人敬而遠之——裏麵住著的一定不是平民百姓。我們正要掠門而去。不想一輛送液化氣瓶的小卡車在門前停住,下來兩人叫開大門,稱是“送氣兒的”。裏麵馬上閃出一個年輕人,驗明來人身份後,遂大敞其門並卸去高門檻,幫來人從車上往下卸一罐罐液化氣,再一罐罐地往院子裏滾。
我瞅著空當,言明來意。青年門人乃準我等入內一覽,並說這是張部長的家,不讓人參觀,但記者嘛,看一眼無妨。至於張部長是什麼部長,小夥子也說不清楚,隻說是部隊的,當過中央委員,九十多歲了,住在第三進院兒裏。
後來,從《北京文物勝跡大全·東城卷》裏,我查到了有關什錦花園胡同19號的文字,稱其為晚清建築,保存完好,曾於抗戰勝利後被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亦即令人恐懼的”軍統”)接收,是戴笠在北京的住處。
吳氏舊宅的位置如此之重要,大大地令我開悟:往北,僅隔三條胡同,就是原先的鐵獅子胡同!也就是說,不管是北洋時代的國務院,還是日本人占領時期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部”,麵南而堵的,正是咄咄逼人的吳大帥府。有老吳在斯,哪個當政的北洋總理不忐忑?那些異族的占領者更是終日惴惴不安!
所以,吳佩孚隻要待在這個偌大的院子裏,一股子森然的正氣就像院內的那株古樹一樣,深深紮根於舊朝帝都中心,並且,超然於市井之外。舊時的建築可以修複,但古樹卻無以再造,樹對於時光之忠誠是萬難作偽或克隆的。所以,我不再吱聲,隻是回望著院中央那株殘存下來的彎木,默默地行了一個注目禮。
和什錦花園胡同一樣,魏家胡同也是一條東西向的胡同,路邊也是一排散漫而蔫巴巴的白楊。數年後的一個夏日,為找章士釗在北京的舊居,我和同伴走進這條小巷。
路南,一溜高牆和牆上方露出的高大飛簷讓我感覺到了一個舊朝豪宅就在跟前,破牆而立的大門外果然有一方“舊宅院”的文物保護銘牌。我問一位路過的老太太,這裏曾是哪位大人物的住宅?老人邊走邊努努嘴說:這裏頭是中南海的宿舍。
我們硬著頭皮走進去。沒有人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