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把尋常的景物說得神乎其神是旅遊景點的人對外來遊客的一種商業性誘惑,如同長白山人士堅稱天池裏有個巨大的水怪。估摸得有幾十噸重的“晃蕩石”顯然不可能搖晃,無非因為它身陷兩巒之間,旁有疏林遮擋,加上相距遙遠,時有山嵐漫漶,才讓人偶會產生錯覺而已。
那麼,人們對墓主人——那個在北洋時代晚期的政治巔峰上不搖不墜的小個子東北漢子,是否也一直有視覺上的誤差呢?
張作霖,奉係軍閥首領,時以“奉張”稱雄於北方。這位北京政府的最後一位執政者,是唯一不得好死的中華民國國家元首。眾所周知,民國十七年(1928年)6月4日一大早,從北京撤回東北的張作霖在家門口沈陽城外遭到了日本人的暗算,斃命於兩聲驚天駭地的巨響之後。因事發地是皇姑屯火車站外的一座鐵路橋,故史稱“皇姑屯事件”。
從民國元年(1912年)春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春,隻十餘個春秋的北京政府,就走馬燈似的換過七位國家元首。七人中,數首任的袁世凱和其老友徐世昌的在位時間最長,都當政四年;數他張作霖最慘——從民國十六年(1927年)6月18日下午在中南海懷仁堂裏宣誓就任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到轉年的6月4日上午殞命於沈陽家中,還未滿一周年。
來元帥林之前,我曾在沈陽仔細瀏覽過“三洞橋”——那個因張作霖被炸而名載史冊的鐵路橋。
我不是頭一回來看三洞橋。
第一次,1994年“十一”期間,我與三洞橋擦肩而過。那是我第一次到沈陽。乘出租車偶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高高的路基上有塊高不過膝的肮髒的水泥牌,上麵極不認真地嵌著幾個小字:“張作霖被炸處”。沒待回過神兒來,車已駛遠。兩年後,我隨單位領導譚澤先生路過沈陽,借轉機飛延邊的空當又打的來看舊地,知否?知否?卻道光景依舊——還是那塊蒙滿塵埃的簡陋水泥牌,還是那六個毫無憐憫心的銘文,如同標明此地埋著一條髒狗一樣的不屑。那一次我還是連車也沒下。這一次,2001年10月24日,借采訪在沈陽五裏河體育場舉行的慶祝中國男子足球隊入圍世界杯的大型演唱會之機,我第三次到沈陽,也第三次來看三洞橋。
所謂“三洞”,說的是橋下由兩座水泥橋墩隔成的三個通道,兩“洞”依然跑火車,一“洞”為公路與人行道。史籍稱此處為“老道口”,因其為南滿鐵路與京奉鐵路兩條鐵道的交叉口——橋上的鐵路北接長春南通大連,橋下的軌道由沈陽鋪到北京(時稱“京奉鐵路”)。當年,日軍就是在這座橋上預埋了二百五十磅炸藥,待淩晨5時30分大元帥專列如期而至時,五百米外瞭望塔上的關東軍獨立守備隊中隊長東宮鐵男狠命扭動了開關,三洞橋那極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橋麵就準確地砸在了第四節車廂上……
一個有可能改寫近代中國乃至東亞曆史的強人消失了。
我是一個對曆史遺跡有盎然興趣的找尋者,我對所有影響過曆史的三洞橋 上方為日軍控製的南滿鐵路,下方為中國控製的京奉鐵路,待張作霖的座車從下方通過,日軍即引爆上方橋梁上預設的炸藥。
爆炸發生時的三洞橋 此時張作霖座車正從橋下通過。
十號車廂 張作霖六姨太嶽氏的座車,僅被波及。
八號車廂 張作霖座車,車廂側板及車頂都蕩然無存。
爆炸後的三洞橋 當時奉軍正封鎖現場,進行勘察。
2001年10月,我第三次來看三洞橋。鐵軌旁的小水泥牌“張作霖被炸處”不見了,新的標誌牌很高大也很炫目。時京沈特快列車正從橋下隆隆通過……人物都懷有一種敬意。所以,我第三次來沈陽時,專程來到這裏,找那塊猥瑣的水泥牌。
從一個修理自行車的老人身後繞過,登上斜斜的路基,卻隻見一方新砌的臥式黑色大理石碑取代了原先的標誌牌。
新碑正麵是一行深鐫著的大號魏碑金字:
皇姑屯事件發生地
哦,奉天遺民們對前朝的本土首領有了起碼的敬意。
張作霖雖為萬人唾罵的“反動軍閥”,但他主政東三省時,東北地區的民族經濟獲得很大的發展卻是事實,僅以腳下的鐵路為例——在沒有發達的航海與航空運輸業的時代,張氏自建鐵路達十一條之多,裏程總數竟占了當時全國自建鐵路的80%以上!就憑這個紀錄,東北人也不該忘記這位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