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是什麼?

我生命中很少有這麼有勇氣的時候,因為我覺得支撐我的被抽空了。我揪住10號的衣領,要用我最有力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是不死鳥一輝!

但是在我揪住他的衣領的時候,他的衣扣突然間崩了,襯衫驟然地敞開,他帶著驚慌看了我一眼,夏天的風揚起了他的發梢,他沒有還手,但是我看見了劉胡蘭,心裏一陣慌亂,我看了看四周,小夥伴們也都茫然看著我,我突然想到,他昨天剛剛冒死趕走了臨時工哥哥,他是有威信的,我怎麼能觸犯他。但是我必須要把我心裏的話說出來。

我鬆開了10號,說道,我不是死鳥一輝。

這是我到那個時候為止,生命裏最重要的台詞,我居然把他說錯了。我丟失了這個稱號。丁丁哥哥騎著摩托車到我的麵前,他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我們圍了上去,我走在最後麵。丁丁哥哥把塑料袋扔在地上,嘩啦啦一聲響,幾百粒彈子撒在四周。我們都歡呼了起來。丁丁哥哥發動了摩托車,說,我已經幫你談過話了,他把彈子都還了。你們分吧。說完一擰油門,他的白襯衫像風衣一樣飄逸,還瀟灑地換了一個擋。我頓時又被他迷倒了。在那個時候,隻有他會開帶換擋的摩托車。我呆呆地看著他,小夥伴們都已經在搶彈子。

10號出來主持局麵,說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英勇,而且他是雙料聖鬥士,所以他先選。然後是我們四個人。出於公平,我們先數了彈子,一共四百七十二粒,沒有想到他贏了我們那麼多。10號挑走了一百五十粒,我不記得他們拿走了多少,我最後得到了三十多粒。我記得我明明是輸給臨時工哥哥最多的那個人。

我們把各自的彈子藏回家以後,又聚集在泥地上開始新一輪。大家都盤算著怎麼把其他人的那些存貨贏過來,我就想贏10號的,因為他是第一個挑彈子的,他的彈子最新,最彩色。他要開始打的時候,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從兜裏掏出了一粒大彈子。他緩緩的用他的大彈子擊中了我的那粒,我血液翻騰,不假思索,拾起他的大彈子就吞了。

10號一把鎖住我的喉嚨,搖晃著我的腦袋,說,趕緊給我,趕緊給我,我剛拉出來就給你吃了,快還給我。

說來奇怪,那一粒彈子我再也沒有拉出來過,他們都以為是我藏著不掏出來,後來他們四個人投票廢除了打彈子的時候可以使用大小不一的彈子這個規定,後來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我們鎮上也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彈子。我隻是好奇,那一粒彈子去哪裏了。它也許留在我身體裏,化成了我最年少的結石。

丁丁哥哥的身材很好,他和那些書呆子們不同,他喜歡體育,很早赤膊。在五月裏,他就開始光著上身,對著籃球架引體向上。他可以做三十下,我可以做三下。他教我如何雙手握著籃球架上的橫杠在上麵轉一圈,我一個夏天都喜歡供著籃球架打轉,我衣服的腹部都是鏽水。丁丁哥哥有一次甚至把籃球架都拔了起來,換了一個地方,因為他說籃球架在的地方不好,他在學習的時候每天都要看到,讓他分心。

我相信,丁丁哥哥那天是去找了臨時工哥哥,並且把他痛打一頓。但是丁丁哥哥後來告訴我,他隻是去談了談,他說打架當然能解決問題,談也能解決問題。我說,那你為什麼不像香港電影裏那樣,直接就打架呢?

丁丁哥哥沉思許久,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因為會疼嘛。

我點了點頭。

丁丁哥哥說,他在學校裏是學生會的主席,有的事情,靠談就搞定了,他有領導能力。丁丁哥哥說,那天,我去找了臨時工哥哥,問他緣由,因為像我們這種大人,是不會打彈子的。

我看著丁丁哥哥,丁丁哥哥一點頭,繼續說,果然。

我一精神,問,那是為什麼呢,他要和我們打彈子。

丁丁哥哥說,因為他要贏你們的彈子,他不光和你們打,他還和別的小孩子打,因為他要買一隻紅燈牌錄音機。

我說,嗯。

丁丁哥哥秀了一下肱二頭肌,說道,我說,你這是不可以的,你這是欺負小孩子。你要錄音機幹什麼?他說,他要錄一盤磁帶,唱一首歌寄給他的筆友。

我說,他可以去借一台錄啊。

丁丁哥哥說,總是有私心的嘛,他當然也想自己聽聽,後來我就帶他去了文化站,借了我一個朋友的錄音機。

我說,哇,文化站的人你也認識啊。

丁丁哥哥雲淡風輕道,一個朋友。

我說,那臨時工哥哥唱了一首什麼歌啊。

丁丁哥哥說,他錄了一首《塵緣》。

我說,什麼是《塵緣》啊?

丁丁哥哥說,你爸媽不看電視啊,主題歌。

我說,嗯。

丁丁哥哥哼道,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繁華落盡,一身憔悴在風裏,回頭時無晴也無雨,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嚐盡人情淡薄,熱情熱心,換冷淡冷漠,任多少真情獨向寂寞,人隨風過,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

我打斷了丁丁哥哥,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臨時工哥哥也會唱歌,臨時工哥哥也會唱歌。

我沒有意識到,那一刻是丁丁哥哥在唱歌,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唱歌,但是我卻打斷了他,丁丁哥哥看著我說,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

我跟著唱道,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

丁丁哥哥說,這是去年的歌,今年唱著還挺有感覺。

我跟著說,挺有感覺!

丁丁哥哥答應在那個夏天教我足球中的假動作,丁丁哥哥說我踢球太老實了,往左就是往左,往右就是往右,你的身體已經告訴了對手一切。你要把球踢好,要把球控製在自己的腳下,就要學會假動作,你眼睛看著右邊,身體晃向右邊,你伸出右腳,大家都以為你要往右去了,突然之間,你的左腳一發力,你其實是向左去了,你就把大家都騙了,踢球過人一定要做假動作。等我回來我就教你假動作。

丁丁哥哥在春天收拾好所有的行囊,握著一張火車票向我告別。

我說,丁丁哥哥,你要去南方還是要去北方啊。

丁丁哥哥說,我要去北方。

我說,哇,帶我一起去吧。

丁丁哥哥說,不行,你太小了。

我說,我坐火車不用錢的。

丁丁哥哥說,不行,你太大了。

我說,丁丁哥哥,你去做什麼啊?

丁丁哥哥說,我去和他們談談。

我說,你和誰談談啊?

丁丁哥哥唇邊露出微笑,急切地說,這個世界。

我說,哇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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