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301房間裏醒來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去陽台上看一看1988還在不在,白天看這間房間的設計更加奇怪,它的陽台快要大過它的房間。1988依然膩膩歪歪地停在路邊。陽台上還有一個水龍頭,我在陽台上洗漱,展開了地圖,設計了一下旅程,想自己還是能來得及趕去接上我的那個在遠方的朋友。我把地圖折起來放在口袋裏,推開門,不知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裏睜開眼睛,雖然我心懷愧疚,但我也無怨無錯,至少她睡了一個比我要好的覺,因為她睡著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裏還有一小筆錢,至少能吃飯住宿,當做路費,也足夠找到十個孩子他爹。我甚至隱約覺得如此對待一個『妓』女一定會被別人恥笑。但我覺得丁丁哥哥不會笑我,我便心裏平靜。事實上,現在的我,已經比死時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但在做到任何有爭議的事情的時候,我總會把他從記憶裏拽出來,意『淫』他的態度,當然,他總是支持我。我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不能看不起娜娜,但我想我的內心深處還是介意她與我同行。無論如何,這個人已經在我的生命裏過去了,唯一留給我的問題便是,我應該是像期盼一個活人一樣期盼她,還是像懷念一個死人一樣懷念她。但這些都無所謂,長路漫漫,永不再見。

我打開了房間的門,掏出1988的鑰匙,走過樓梯的第一個拐角,我就遇見了娜娜。

我以為我夢遊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樣呆在原地,一直到一個下樓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斷了我們的沉默。他說,你們兩個挪一挪。我和娜娜往邊上挪了挪,娜娜淚水直接落在了台階上,說,對不起。

我說,對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樣,漂亮了一大截,她給自己化了妝,而且化得還不錯,但她的妝很快在她的淚水裏花了。她又說,對不起。

我說,怎麼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說,對不起。

我說,娜娜,究竟怎麼了。

娜娜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

我頓感角『色』錯位,問道,怎麼了?

娜娜說,我拿了你的錢,但我沒有去開房間,我溜走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

娜娜說,對不起。

我說,那你,後來,你……

娜娜說,我去了酒店的前台,然後從後門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後你找不到我。

我說,嗯,等了一會兒。

娜娜說,你要把錢要回去麼?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是我住宿用了點兒。

我說,不用。你怎麼能不告而別呢?

娜娜說,對不起,我害怕你丟下我,我也知道你會丟下我,本來這個事情就和你沒有關係,但是我還是害怕,我已經沒有錢了,但我不會問你要的。

我入戲了,還有點生氣道,於是你就拿了錢走了?

娜娜說,嗯。

我說,難道我還不如這幾千塊錢重要?

娜娜說,不是。

我問她,那你跑什麼?

娜娜說,不是跑,我覺得你遲早要放下我,我還是走吧。

我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麼?

娜娜說,是。

我說,我真的是。

我突然從惡人變成了受害者,不知該怎麼描述心情。我對娜娜說,走吧,上路吧。

娜娜說,多不吉利。

我說,那走吧,出發吧。

娜娜問我,我要跟著你做什麼呢?

我問她,你能做什麼呢?

娜娜說,我什麼都做不了,本來我還有能做的,但現在也不能做了。

我說,那你就踏踏實實走吧。

娜娜問我,你會有什麼負擔麼?

我說,沒有,但我會增加一點油耗。

娜娜很緊張,問我,那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

在街邊吃了早飯,就如一夜夢境,我們重新坐進了一台車裏。娜娜把自己的妝補了,我問她,你自己給自己畫的?

娜娜說,是啊。

我本想和她繼續這個話題往下聊,但我停住了,突然對她說,娜娜,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愛上你了。娜娜,你不會愛上我吧?

娜娜說,不會,不會,你放心,這點兒職業『操』守還是有的。

我說,你們還有職業『操』守?

娜娜說,那當然有。

我笑道,那你們還有職業楷模?

娜娜說,那自然也有。我們有一個一姐的。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娜娜說,叫孟欣童。

我讚歎了一聲,說,原來這個行業裏最一線的還都是有正常的藝名的,是不是隻有你們這樣二三線的才用重疊字啊,什麼娜娜啊,珊珊啊。

娜娜說,那是,人家的名字可是算過的,不過她的確漂亮,我是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有一個顧客看到過,我們都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因為有她的照片。這個顧客就喜歡和我聊,每次點我就讓我給他按摩,但他給的錢一樣多,所以我就很樂意和他聊,他說他上次去卅城,就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全國頭牌,真的好漂亮。他拿了一個號,就等著叫到號,然後飛過去。但是後來他沒能飛過去,因為他排到隻差了兩百多號的時候,孟欣童就消失了,後來再沒有消息了。

我問娜娜,去哪裏了。

娜娜說,我哪知道。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傍到人了。但是我們都給她算過,她的總收入肯定是過千萬的,她不光光是卅城的頭牌,她可以說是全國的頭牌,雖然北京有幾個夜總會,名氣很大,但是都壓不過她,你要找她,還得特地飛到卅城去,你要特地坐飛機,然後轉汽車兩個小時,才能拿到一個號,那是什麼概念,然後提前一天通知你,你得過去,還有拿了號以後輪到這個人,然後特地從歐洲飛回來的。你是不在這個圈子裏,你不知道這個奇女子的厲害。她可是我們的偶像。隻可惜她最後就不見了。

我說,說不定人家就是換了一個城市重新生活呢?

娜娜笑道,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換一個城市也就是重『操』舊業,有時候不是因為我們缺錢,也不是我們喜歡幹這一行,就覺得我們隻會幹這個,可能我有一陣子不缺錢,但我還得幹,我隻覺得這樣最有安全感,哪怕完事以後人家嫖客跑了,都要比在家裏停工一天覺得踏實。

我說,那你還真挺辛苦的,一個月要幹滿30天。

娜娜認真地對我說道,不,是25天。

我說,哦,忘了你們的天然假期。那你不交男朋友麼?

娜娜說,交啊,以前我的一個同學,後來追求我,我不知道怎麼著的,稀裏糊塗就答應了,我們在兩個城市,是在電腦上重新找到對方的,後來在電腦上確立了戀愛關係。他一直要求來看我,但我哪裏來的時間啊,隻能等我每個月放假的時候和他見麵,他就坐火車過來,我們大概這樣堅持了半年,後來就不好了。

我問,為什麼不好?

娜娜說,他一共坐火車來了七次,每次我都例假,但我又不敢用嘴,我怕我忍不住太熟練了把人家嚇跑,我們就這樣憋著,後來他受不了了。我們吵架了,然後就分手了。

我說,你那個小男朋友還挺能忍的,分手他怎麼說的。

娜娜說,他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我知道你這麼做都是故意的,你想把你的第一次留給新婚之夜,你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姑娘,但是,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我來一次也不容易,你下次能不能在不來例假的時候找我來?

我和娜娜同時笑得不可自支。

娜娜指著前方,說,看路,看路,你開歪了。

我大笑著說,哈哈哈,最純潔的姑娘。

娜娜跟著笑道,說,是啊,這傻×。

我收住了笑,扶著方向盤。

娜娜把雙腿蜷在座上,抱著自己的膝蓋說,按理來說,其實他挺好的,我應該挺對不起人家的,但是為什麼我一點都不內疚呢?

我接著問道,為什麼呢?

娜娜說,因為我不愛人家。我絲毫不愛人家,我不愛這種類型的。

我問娜娜,那你愛過誰?

娜娜說,我還真愛過一個人。

我自作聰明道,是不是你高中或者大學的師哥?

娜娜瞪我一眼,道,對不起啊,我沒上過。

我忙說對不起。

娜娜流『露』出了一個微妙的不快,然後又被骨子裏的愉悅所覆蓋,道,是這樣的,我喜歡的那個男人,是我第一家去的洗頭店的老板娘的老公。

我說,哦,那就是你的老板。

娜娜嚴肅道,不是的,那不一樣的,那個店就是我們老板娘開的,他老公自己開了一個其他店,做的生意要大很多。

我問,做什麼生意?

娜娜說,他開了一個桑拿店。

我說,這不是一樣嗎?

娜娜立即向我科普道,這哪一樣,當然不一樣了,規模完全不一樣,一個洗頭店,10萬塊錢就能開起來,一年最多賺個二三十萬,一個桑拿沒有一千萬都開不下來的,弄好了一年能賺兩三千萬,當然,我當時去的那裏小地方,開桑拿規模不用那麼大,但是檔次還是不一樣,洗頭店裏全套150就給你了,桑拿中心裏怎麼都要300多。我老板娘的老公還是很有氣質的,而且很能罩得住的。

我說,那後來呢?

娜娜說,嗯,被抓進去了。

我說,他不是罩得住麼?

娜娜說,罩子再大也有個半徑的,他跑到外地去賭博,給抓了。

我說,你喜歡人家什麼?

娜娜說,我喜歡他罩得住。

我不屑道,那不是最後也栽了麼?

娜娜說,那不一樣,至少在栽之前讓我有安全感,他是唯一一個讓我有安全感的男人。別人就這麼來了又走了,我和他一起待了三年多,那個時候我還不會做這個行業,是他手把手教我的,我第一次試鍾就是他試的。

我說,那他老婆呢,就是你的老板娘呢?

就是老板娘安排他來一個一個試鍾的啊,但是我沒有能夠進桑拿中心,還是在洗頭店裏工作。

我略帶傷感問她,娜娜,那既然你這麼喜歡他,他怎麼沒把你安排進桑拿中心呢?桑拿中心應該提成也會高一點,工作起來也安全一點。

娜娜說,是啊,在那個時間裏,進桑拿中心就是我唯一的夢想。

我笑話道,你就這點追求。

娜娜說,那怎麼了,至少我一心要往高處走。

我點了一支煙,說,接著說說你的故事。

娜娜說,把煙掐了。

我忙把煙掐了,說,對不起。

娜娜擺弄著安全帶,對我說道,那個老板叫孫老板,他一直換名字的,我就叫他孫老板,他很早前是從機關單位下崗的,哦,不,是下海的。我最早去的那個地方是宜春。你不知道那裏吧,那是一個很小的縣城。我從家裏出來,就到了那裏,因為火車到那裏要查票了,我是從家裏跑出來的,當時我身邊什麼錢都沒有帶。可其實那個地方離我家並不是很遠,因為綠皮火車我隻坐了一天,我想可能也就六七百公裏的路程。

宜春是個很小的縣城,哦,我剛才說過了。我那年多少歲?我想想,我那年反正不到二十歲。我就出來了。我還算是我們那裏出來的晚的。我小時候的姐妹們都出來了,全國各地,我從十六歲開始,身邊的朋友就不停的少,不停的少,到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隻有我弟弟。但我弟弟算不上我朋友。

在宜春我待了三年,四年?差不多四年。你問我為什麼喜歡孫老板?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我要是有這麼一個男人,我就知足了。我當時要一個什麼檢疫證之類的還是什麼,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像市場上賣的豬肉一樣,表示自己很幹淨的那種證件,我說我該怎麼去弄啊,孫老板一個電話就搞定了。他很有門道的。老板娘開車違章了,他也是一個電話就搞定了,反正什麼事情都是一個電話就搞定了,連電話丟了,都能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不過我不喜歡孫老板也難,他是我那個四年裏唯一一個常能看見的男人,其他的男人,基本上都隻能看到一眼,後來隨著我業務水平的提高,有些男人能多看兩眼了,但是你知道那幫男人,多虛偽,說得好好的,下一次還是要點我,下一次過來就點了別人,還假裝跟我不認識。不過我也能理解,一樣是花錢,當然要玩點不一樣的,玩來玩去都是一樣的,那和在家裏陪老婆有什麼區別。但我就接受不了他們瞎說。孫老板很栽培我的,他一直惦記著要把我調到桑拿去,但是老板娘攔著,因為我做到後來,也有了不少的熟客。你別看我姿『色』一般,其實我化妝一下,還是挺漂亮的,真的,你看,我今天和昨天有沒有什麼區別?我以前就是學化妝的。我本來是想做化妝師,做化妝師能給好多明星化妝,真的,我特喜歡,這麼多人『摸』不到他們,我讓他們閉眼,他們就閉眼,我讓他們張嘴,他們就張嘴,我想『摸』就『摸』,想捏就捏。這多爽。我把這個想法唯獨給一個客人說過,那個客人說,沒有安全感的人一般都特別有控製欲。我覺得我應該是沒有安全感的。誰有,你說誰有,我就沒見過一個有安全感的,連孫老板也沒有,要不然孫老板怎麼還會把錢藏在洗頭店的熱水瓶裏。孫老板夠厲害了吧。不過他也沒見過明星,你見過明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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