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來找剛才那個過來做產前檢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來,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說,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說,快去找,我們也都要找,這個要找到的,衛生局也要登記監測的。

我說,我去找,她往哪個方向走,要監測什麼?這以前幹什麼的你們也能查出來麼?

大夫說,我不知道她幹什麼的,就知道出了這個門,她知道了檢查的結果以後,她說她要去給她老公打個電話,讓他也過來。後來人就不見了。這個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還有肚子裏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嬰阻斷的,生的時候也一定要特別注意的,否則很容易被母體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現在還小,不要也還來得及。小夥子,你快去追回來。

我剛要往門外跑,又被醫生叫進去,問,小夥子,你也要檢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我說,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檢查一下。

醫生說,來,你也檢查一下,本來是一批一批出結果的,今天我就給你單做一個結果。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說,哦。

隨後,我告訴醫生道,我再說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遠了。

我在這座江城來來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幾乎所有的旅館和桑拿,問了每一個餐廳和網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運的是,也許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尋找無果以後,我回到了我來的地方。兩年以後,我正要出發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我相信娜娜有我的電話號碼,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時候她偷偷撥的。中途的一個夜晚,我丟過一次手機,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著電信局開門補卡。這個電話的撥打者是一個女孩子,她說,有一個禮物要給我。

我說,快遞給我。

她說,怕丟,不能快遞。

我說,那就寄掛號信。

她說,會超重。

我說,那怎麼辦?

她說,我是娜娜的一個姐妹,她交代過,有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我怕信號中斷,馬上到了屋外,說,娜娜在哪裏?娜娜怎麼樣?她當時是懷孕的,後來怎麼樣?

電話裏說,你的地址是哪裏?娜娜說過,放心吧,給你的,都是好的。

我帶著一個屬於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鄉那條國道盡頭的友誼橋上,在稀薄的空氣裏,從淩晨開始等待,我從不凝望過往的每一台汽車。1988的點煙器燒壞了,我向一個路過的司機借了火,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語,所以我隻能一支接著一支抽煙,那火光才不會斷去。自然的,我站在車外。幾個小時後,香火終於斷了,我俯身進車,捏了一把小家夥的臉說,我找找煙。打開了汽車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處的一個小玩意,取出來發現那是一隻錄音筆,我搜尋記憶,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這台車裏的。它躺在這裏麵已經兩年,我按下播放鍵,居然還有閃爍著的最後一格電,娜娜輕唱著搖籃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氣越稀薄,聲音便傳越遠,還是空氣稀薄的地方一定沒有人煙和喧鬧,我總覺得這輕微的聲音在山穀裏來回飄蕩,我將錄音筆拿起來,放在小女孩耳邊,說,你媽。她興奮地亂抓,突然間,歌聲戛然而止,傳來三下輕促的敲擊化妝台的聲音,然後是另外一個女聲說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著哦的同時,這段錄音結束了。我連忙抽回錄音筆,觀察著小家夥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覺,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著我。我將錄音內容倒回到被中斷前的最後一聲歌聲,然後按下錄音鍵,搖下窗戶,我想山穀裏的風雨聲可以洗掉那些對話,覆蓋了十多秒以後,我把手從窗外抽了回來,剛要按下結束,小家夥突然對著錄音筆喊了一聲“咦”,然後錄音筆自己沒電了。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說話,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語。這第一聲,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媽媽,隻是對著這個世界拋下了一個疑問。

天將黑的時候,我發動了1988,掉轉車頭,向東而去,如果它能夠不拋錨,那麼我離開海岸線還有五千公裏。如果它拋錨了,那麼海岸線離開我還有五千公裏。也許我會在那裏結識一個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會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過,我知道你從不會來,但我從不懷疑你彼時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個謊言都是真心的。但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認的朋友們也會讚許我的行為,因為他們都會是這樣的人,你也許會為我流淚,但也許心中會說,你太蠢了。

天全黑的時候,我停下了1988,小家夥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沒有哭泣。我從後座拿出了一個袋子,裏麵便是1988製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裏麵還有丁丁哥哥,10號,劉茵茵,我將他們撒在了風裏。馬上我知道了迎風撒東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滿了他們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們籠罩著的人,他們先行,我替他們收拾著因為跑太快從口袋裏跌落的撲克牌,我始終跑在他們劃破的氣流裏,不過我也不曾覺得風阻會減小一些,隻是他們替我撞過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牆,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進的溝壑,然後告訴我,這條路沒有錯,繼續前行吧,但是你已經用掉了一次幫助的機會,再見了朋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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