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裏我去的匹茲堡,兒子帶著我和孫子轉悠了美國的一些名勝,陪我逛躂了他們匹茲堡大學及附近的幾所分校,在一個下著雪的天氣裏向我詳細地熱情洋溢地誇頌他先前的導師許倬雲先生,……就這樣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冬盡春來,我思鄉不已,便告別了兒孫,離開匹茲堡回國來。回到家裏稍事休息兩天,又登上好心情網站,翻檢到我那幾篇關於繡花枕頭的日記,看到了幾位友友的留言,讓我好生吃驚的留言,“柳老太好矯情吆!——聽我老爺子說他們在那個廣闊天地,簡直就是蹲大監呀!”“小資情調老高去了,當年的柳小姐!”“哈哈,如蕙大大,你記什麼白癡菩薩,要記就記你刻骨銘肝的愛情故事給小小們瞅瞅啊!”……現代的寶貝們呀,要我怎麼跟你們說呢?!插隊的日子,那日子——真是刻骨銘心,我的幸福的友友們呀!

塘堰湖,當地人習慣叫他塘堰水庫,蓄水抗旱是他的主要作用,確為水庫;三十六年後,它易名為天鵝湖,並且在桑樹園一帶建有旅遊度假村,那片水麵竟成為遊樂公園了。當年,在我麵對那塊高崗窪水的時候,可能未曾想到那裏也可稱為人傑地靈,日後政府會選擇這塊地勢隻是稍有那麼一點起伏的丘陵地段,把他打造得如此風光。現如今回想起來,倒是田奶奶曾屢屢地誇過她們的家鄉的好。

鄉村的秋天才叫秋天,就是一場轉季的秋雨也下得天昏地暗。那是我到堰稍的第一場大雨吧,那天我身體不舒服,下午沒出工窩在我的那個低矮的茅屋裏,不經意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我看著門外雨水不斷線的下著,心裏空空像是被什麼蛀了個洞,就在這個時候田奶弓著背用手扶著她頭頂的破鬥笠,站在我的小茅屋的門口。怎麼後來我們在屋裏就聊呀聊呀,她就用不無誇耀的語氣說他們老塘稍這裏風水好,北堰稍,桑樹園,像兩隻眼睛(田奶奶好像在形容什麼),下起雨來,白花花的水從盧崗那邊流下,裝滿了堰塘,水漫到小尤郢那棵老柳樹腳下就再也不會漲高了,再漲,南去百裏的你們那個城市就要漂起來啦。她說這裏出人才,曾從這裏走出去多少文的武的人才。她說他們老田家毅爺爺可了不得啦,守國門的將帥,跟衛立煌一起的,打過大仗,在雲南那邊,打死多少日本鬼子。可是說到他們家毅爺爺的時候,我分明看到田奶奶眼睛卻望著屋外發怔,我想她是想起了很遙遠的事了吧,抑或心裏還有別的隱秘?

打那次聽過田奶奶講的毅爺爺,我慢慢就大致了解了這一家的過去和現在。

毅爺爺叫田章毅,是衛立煌的隨身副官,在鬆山戰役陣亡。他家原來就住在老塘稍大隊後麵的田老圩(就是這個大隊最北麵的那個生產隊)。田家是當地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田章毅死後留有幾十畝田和一個兒子,這個獨苗兒子叫田經純,日偽時期當過偽保長,後來在塘稍小學當教師,五九年上城裏被拉遊民糟蹋死了,薑玉珍是田經純的遺孀,現在和她小腳婆婆毅老太及兒子小旺子就住在村東頭。

北堰稍生產隊不規則地坐落在塘堰湖的西北角,這個隊有近四十戶人家,田姓大致占有半數。整個村莊差不多呈東西條狀,我這個知青點在頂西邊緊靠侯嬸田奶奶他們家,往東相隔有十來戶人家就是薑玉珍家,這一家與整個村子隔有兩塊地,這戶人家甩在村子的東後角,好像是村莊的尾巴。我在這村莊生活有好幾個月了,聽人們提到這一戶大都叫東頭的,“東頭的”就是指薑玉珍這一戶,薑玉珍是戶主。秋收季節,生產隊大場地隻要是晴天總是曬呀晾呀不會空下,我的工作就是看場,聽到隊裏每每分糧分柴火時,念到薑玉珍米豇豆三斤,(今天隊裏每人分一斤米豆),堆在大場地上,會計用粉筆在這堆豆邊寫上薑玉珍,然後會有人喊,帶信叫“東頭的”來收豆。

塘堰湖的西邊有一條大路往北去,從大路東折經桑樹園到大隊部塘稍,然後南拐到北堰稍,這路徑都是這個大隊的西半部,與薑玉珍家不搭邊,我在村裏串個門借個什麼也走不到東頭去,與這一家接觸自然很少,其實整個村裏人也很少與他家來往,據我觀察,就是同宗姓田的人也是如此。如果用現在的“被邊緣化”一詞來說,這一家就是一個被邊緣的人家。從整村人對這家人的眼神語氣也能夠感覺得到。

我到堰稍數月過去,這裏降下了第一場小雪,冬天到來冬藏開始,社員們一個時期忙碌下來使田地都裸露出來了,該收的收該種的也種下了,田野裏隻有雪後的東崗傍整片的棉花秸仍遺留在田地裏,那些秸稈在野地沉寂落寞,等候著農人的收藏已有時日;雪後的土地鬆軟,正是農人拔棉秸的好時機。那天早晨鄭隊長敲過上工鈴之後,侯嬸就喊上我去拔棉秸。隊裏幾十號人一起出工,先從薑玉珍家屋後的靠近村子的幾塊田拔起,就是那天,我好像才真正上心打量過“東頭的”。

“東頭的”其實和整個村子的住房格式沒有二至,三間破舊的矮矮的草房子,後門口橫搭一個草棚算作廚房,緊貼正房西頭搭一個很簡陋的廁所,不過不像別的農戶連帶有豬圈,一眼看去她家是沒有喂養豬這一種牲畜的,再有一個與眾人家明顯不同的是房屋前後有許多果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果樹連在一起,遠遠的果樹外圍隱約有籬笆園格子的模樣,像籬笆牆,但太矮又不像,也不是人為插的什麼籬笆,誰家院落也不會有這麼大,這仿佛是籬笆牆的地方,有一節一節的地段栽有枸橘刺,有的一段就是長著灌木棵小刺槐林或一蓬蓬柳條枝,想這些人植土生的植物就是有意用來防止有人進入果樹間采摘。幹活時我跟在孝存姐後麵,一邊幫她把拔出的棉秸收拾聚攏到一塊(我幹的是這樣的較為輕鬆的活),一邊抽閑問她那些果樹的名字,孝存姐說這一方圓有的果樹老太家都有,早季有桃杏李子,緊接著有小白稻梨子,往後有石榴柿子(隻是我現在所見差不多都是裸枝光幹),盧孝存大姐說,這裏春花秋果是北堰稍孩子們眼饞心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