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鐺的有軌電車,高雅的法式洋樓,飛揚的梧桐枯葉,串連起霞飛路迷人的風情。十一年前初到上海,它還被稱作寶昌路,後和瑤歆通信,提到其改名為霞飛,一位法國名將的名字,但方方正正的漢字落到眼裏,幻出的卻是與洋人無關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意境,大氣裏帶著嫵媚,當時便生出莫名的好感,並因此頑固地以為,上海諸多洋文音譯的路名中,最有韻味的首推此名。
汽車在霞飛路的一個弄堂口停下,紅磚砌成的高大寬敞石庫門上,白底坊匾寫著漁陽裏三個大字。下車踏上鋪墊著梧桐落葉的人行道沿,寬大的白色呢子大衣即刻搖曳在秋風之中,拉住白色帽簷,環視一眼四周,弄口邊有一個小煙紙店,黑洞洞狹小的店內擺滿了看不大清的小貨品,身穿灰色夾棉長袍的店主,熱心地跟一個女客兜售零食,目光不露痕跡地瞟來,一身黑色西式裝扮的小唐警惕地靠近我,擋住投來的視線。
手拿卉琴一年前寫來的信件,走進窄小的弄堂,裏麵是一排排兩層樓房,底樓外到處是拉著曬衣的麻繩,花花綠綠的衣物迎風飄舞,發散著秋陽烘過的幹淨香氣,三三兩兩老人在衣物的縫隙間,曬著太陽嘮嗑,一些孩子穿梭其間,嬉鬧著在布單上投射自個的影子,不停變換身姿。二樓陽台蓄著暖暖的光,曬著家製幹菜,擺著各色盆栽,再上麵開有老虎窗的瓦屋頂錯落有致,西洋建築和中國特色,自然融合一起,有著別樣的生氣,也是上海特有的生氣。
對照信上的地址來到漁陽裏六號,在門前佇足片刻,吩咐小唐回車等我。他壓低嗓子回道:“少夫人,這兒好像不太對。”
“咱倆是生人,別人看兩眼也是常事。你跟著,我怕徐太太不自在。”其實,我正是察覺此處的異樣,方有上麵的對話。這棟房子不像其它的住家,衣物都晾在二樓和亭子間,一樓門窗緊閉,也許,這裏是鴻銘組織的聯絡這。
小唐垂下頭,望望鞋尖,再扭頭朝兩邊瞧瞧,拉拉禮帽簷,大步退到離我五米遠一處凹進的牆角。水災之後,我對小唐或多或少有所保留,他有嚴格的紀律要求,疏遠,不光是自保,亦是對他的維護。
敲響大門,過了半分鍾,裏麵一串急促的皮鞋聲停在門口,又過了半分鍾,大門咯吱一聲拉開一尺寬,探出一張意想不到熟悉端正的麵孔,左右瞄了瞄,親熱招呼道:“韻洋,真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你,你一個人來的?快請進。”
詠梅快速把有些發愣的我拖進大門,拉上門閂,握住我的右手搖搖,“韻洋,什麼時候到的上海?”
掃量一眼灰暗的室內,裏麵排滿了課桌,好像是個教室,兩頭設有樓梯,不少年輕人忙上忙下,樓梯踩得咚咚作響,一股久違的混合了多種味道的氣息溢滿屋內,積極、向上、朝氣、陽光……我知,多種味道混合的氣息,叫做信仰,心潮起伏地攥緊手袋,那是自己也曾短暫擁有過的,信仰。
“上午到的,我二姐明天回來。”
“哦,我記起來了,群生好像說過,你是來找夢澤的吧,我去幫你叫他。”
詠梅說罷,不等我做答,便轉身快步上樓。我直直望著快速上移的暗影,有些發蒙,不明白為何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廣州,又非假期節日,怎麼會聚在上海,難道是……
我忙趕到樓梯口,想要喊住詠梅,但已不見她的身影。一個胳肢窩夾著宣紙和紅紙卷,手拿墨盒和毛筆的青年從樓上下來,看看我和善詢問道:“同誌,你是來幫忙的吧?會剪紙嗎?”
這裏分明是在準備某個重要會議,不想給夢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緘默地搖搖頭,回身找到一空桌椅上坐下。“會寫字吧?”那人鍥而不舍過來追問。
我遲疑一下,點點頭,那人笑著說:“看樣就是,來,我這兒有幾份提要就由你負責謄寫,一式三份。”
那人不容分說放下筆墨,將宣紙鋪到課桌上,自口袋裏掏出幾張信紙遞來,我的目光在信紙上停留兩秒,不知怎的,眼眶發起酸,趕忙掩飾地接過信紙,像舊時幫夢澤抄寫研討會通知綱要,度量文件的長度,目測宣紙,排過腹版,提筆蘸滿墨汁,本能按照老習慣,模仿夢澤的楷體字,一絲不苟地抄寫起來。
“你的字寫得真漂亮,哎,跟安委員的字很像啊!……你叫什麼名字?在哪裏工作?想不想調到咱們團中央來?”那人在一旁攤開紅紙卷,拿著剪刀剪裁成一尺見方的方塊,邊做邊說。
“小嚴,你搜羅人的本事真挺大的。韻洋,夢澤馬上下來,咱們到邊上等等。”
詠梅笑吟吟地來到桌前,玩笑式打斷小嚴的問話,拖著我來到透有縷縷陽光的綠色百頁木窗前,麵色嚴肅地問道:“韻洋,你知不知道自己抄的是什麼?”
處在半遊離狀態的我,驀然一驚,連忙半舉右手,小聲發誓,“詠梅,對不起,不要怪小嚴,是我沒有解釋清。我不是有意破壞天們的製度,我保證不會泄露我所看到的、聽到的。”
詠梅拉下我的右手,誠懇說道:“韻洋,責任在我,是我破壞製度在先,如果不是我存私心放你進來,就不會有這事,我會向組織坦承我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