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輕顫地吱吱叫了兩聲,拉到半開,開門的高潔驚喜的喚了一聲黎先生,傳進鴉雀無聲的室內,愣神之際,群生身著青色人字呢西服,拎著一個蛋糕盒,款步跨進門檻,清目淡掃室內,溫文回應過高潔的問候,徑直走到我麵前,“小妹放生,改了地點也不知會一聲,看來還沒錯過。”
群生,我的眼睛頓時放亮,睿智冷靜的群生,綴滿鉛石的心髒,在胸腔裏猛地用力舒展,甩落掉上麵的重負。因我和韻西返家,家裏一下多了五口人,群生在外尋了住處,但每日都會回來吃晚餐,昨晚他曾提到今天上午請好假,要陪我去放生,心急之中竟忘。
群生放下蛋糕盒,直接問起林家的消息,我簡明扼要地回了,說了應對之策。群生左手橫隔胸前,撐著右手肘,右手拇指和食指八字形支著下頜,眼簾微斂,像對畫布做畫前的構思,稍後,投過秋水般清澈的眸光,“林家做不做保人倒還其次,首先這個應敵之計經不起推敲,給工人辦的補習班,看裝束都不像,要說是老師聚會,看這兒的規模,哪用得著那麼多的老師?大家夥兒大都跟你素不相識,你跑到這兒開生日派隊太牽強。”
聽到群生挑出一堆的漏洞,人反倒輕鬆許多,這些瑕疵夢澤也曾提過,奈何受製於時間,無法運作更保險的對策。怨隻怨自己在接到消息後的第一時間,光顧著說服母親,沒有靜下心分析事情的原委。方才商量後僅做了一些微調,比如讓外地來的和本地的結成對,給他們現身此處編了一個過得去的由頭,慕我的名而來。一盤棋的勝負,很大程度由開局決定,而我匆忙中走了一個平庸的開局,應付一般人尚可,但用來和靖義對弈,實不堪一擊,我能賭的隻有運氣。眼下,運氣似乎不壞,緊要關頭天降奇兵。孫子兵法說,多算勝,少算不勝。靖義善算,但能算,還要能解,細膩機敏的群生,正是善解難題之人。
我滿懷期待地小聲回道:“我這還不是被逼上梁山,四哥有何妙計?”
“妙計沒有,無非我跟你一起上梁山唄。”群生見我蹙起眉頭,眼睛帶笑,眼瞼隱隱鼓起兩道臥蠶,“就是我當教員,他們當我的學生,業餘學畫。你的生日照過,我這做哥哥兼教員給你過一個別開生麵的生日派隊,說得過去。”群生頓了頓,補充道:“放心,我的記性比你好。”
群生不待我答複,跟詠梅等人說明安排,熟人負責收拾課桌,擺放鉛筆和紙張,生人向他報上名字和身份,見群生有條不紊地分派任務,去了重負的心頭,又多結了一層暗霜。是,群生從小便有過目不忘的念書本領,雖自認記性不錯,但黎先生教授國文時,背書第一的總是他。對,群生調整後的開局,無疑是上乘之選。可是……無言接過詠梅遞來的稿紙,一一放到課桌上,忙完後回看被人群包圍的群生,悵然地坐到油漆斑駁的長條凳上,一聲歎息自齒間溢出,群生不同於我,也不同於夢澤,我實在不願拖著他一起上梁山。
在文化界名聲赫赫的群生,是各種思想流派積極拉攏的對象,他均不為所動,隻踏踏實實做自己想做的,教書育人,作畫寫文。昨晚我還笑他悟了‘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他糾正道,是‘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我一時默然,沾泥絮的,怎會是無暇的群生。其實,沾泥絮另有其人,就是我,曾誓言要做風中飛絮的我。於是反批,笑稱他是‘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群生難得大笑,回曰,知我者小妹也。未料昨日的趣語,今日便因我成了反證。
“藍太太,我真不敢相信和黎先生講了話,還握了手。”高潔坐到我的前排,左手攥著右手,眼睛亮晶晶地瞧著群生的方位,說了幾遍不敢相信,興奮的模樣兒,瞧不出一點兒大敵當前的危壓。
我回了一個微笑,“沒有破滅?”
聽卉琴說,高潔生於一個曾極為顯赫徽商世家,總商號設在揚州,族人喜文弄墨,出過朝官,有儒賈之稱。近些年徽商的生意被江浙商家擠兌,境況大不如從前,她家也不例外,但如俗話裏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群生回國辦畫展,高潔父親帶她專程從揚州來上海看畫,後著了迷,想報考群生的學校,她父親認為女孩子學西洋畫,會有損閨譽,讓她念了上海所教會大學,選修音樂。因卉琴說她把群生當神一樣崇拜,故有此問。
高潔愣了愣,害羞地歪下腦袋,不失大方回道:“我是很喜歡黎先生的畫,有生命和靈魂。”
我不由對高潔刮目相看,要換一般的女孩,多半會遮掩一番,或是嗔怪卉琴亂嚼舌根,先存的好感裏多了一層欣賞。因群生住家的緣故,存有大量的習作,與其堆在陰暗的收藏室黴掉,不如拿出一幅送給真正愛畫之人,也做為照顧卉琴的謝禮。